2010年6月28日 星期一

吳天章 - 華麗哀榮綻放間,再會!


小簡歷:
1956 生於台灣彰化
1980 中國文化大學美術系畢業


個展:
2008「懾-相」2008吳天章個展 台北大趨勢畫廊
1997「吳天章個展」印象畫廊.台北
1997「台灣現代藝術序幕系列(2) MOMA畫廊.日本福岡
1990「四個時代」台北巿立美術館
1987「傷害症候群」台北巿立美術館

得獎紀錄:
1998 獲李仲生現代藝術創作獎
1994 獲台北市立美術館「1994現代美術雙年展」
1986 獲「現代繪畫新展望獎」台北巿立美術館


問:文大美術系畢業三、四年後,您便於北美館舉行個展,之後也開始於國外有豐富的展覽經驗,為何在19982008這十年之間沒有舉行個展的想法?
吳:我算是幸運的一代,我的老師輩像顧重光、謝孝德以及許坤成等,他們那時是經濟不錯的時代,也是市場曾有一波熱潮的70年代,那時沒有美術館的空間,所以他們的作品偏向小小、甜甜的創作。1983年我退伍時,剛好是台北市立美術館的籌備期,美術館後來於1984年成立,所以一退伍後我就開始創作大畫,因為美術館的空間真的太大了(),那時年輕人沒有市場,也不是為了利益而創作,所以當時也去擺地攤、作設計,賺取生活費用。

80年代是台灣的解嚴時期,台灣當代藝術便是指解嚴之後的藝術創作,所以我很幸運地成為當代藝術第一代創作者,1990年我在北美館舉行了「四個時代」的大型個展,用了毛澤東對蔣介石、鄧小平對蔣經國的肖像來呈現歷史辯證的概念,算是聲勢浩大的一次個展。之前看到北美館25周年的出版刊物很有感觸,轉眼間北美館便過了25年,而我的創作歷程有30年,像是跟美術館一起成長的。


創作風格上,我大約每十年會變化一次,80年代是純油畫,90年代是攝影、裝置、錄像,21世紀則是完全數位影像的呈現,我自認為自己還算個藝術家,因為難以忍受重複的瓶頸或過渡()。無論景氣好或壞,如果這個藝術形式我已經做過了、沒有挑戰性,我就不會再做,因為藝術很怪,如果已經知道是重複性的結果,這會讓我一點意願也沒有,在沒有原動力之下,很難去強迫自己呈現同樣的創作。


「四個時代」展覽會場,1990

問:所以10年變化一次風格,是一種規劃還是自然而然的轉變?
吳:應該都有,以外在環境來說,我其實是一直抗拒電腦的人,直到921之後,因為新竹園區震壞一批RAM而缺貨,引起全球價錢飆漲,我發現自己沒辦法再當鴕鳥了,所以立志開始學電腦。在學校沒有教、出社會後也沒有碰觸的狀態下,我花了3年自學電腦,因為對3D特別有興趣,所以花了很長的時間學習3D軟體。

我的習慣是,知其然一定要知所以然,無論看書、查資料,我都希望確切了解背後的原理,這可能跟記憶力有關,因為年紀越大,記憶力會越不好,但理解力卻會增強,所以一旦了解它的原理,我就可以比較快記住。但我覺得電腦是不人性的,常常需要背指令,曾經有三年的時間我被電腦限制住,想像力不見了,後來我發現這種現象,就把它丟著。之前一天到晚在電腦上,對資訊的狂熱也傷到創造力,因為頭腦都裝著技術問題,隨著電腦技術、軟體不斷更新,也容易產生知識的焦慮,人還是不要太貪心,夠用就好(),不要到最後被技術卡住想像力了。


作品《永協同心》

年輕時擁有豐沛的想像力,也有很大的實驗空間,年紀大之後會變的比較小心翼翼,不能亂實驗,所以作品一出手就很重()。在作品中我模擬一種瞬間的攝影,但是它是假的瞬間,2008的個展會用”懾相”二字當展名,便是出於我對攝影的細微感受。曾經有畫廊女性人員反應說,要打烊關店時,看到我的作品會害怕,因為作品本身比較憂鬱陰沉,空間會有陰森的感覺()。但我很喜歡作品中呈現的這種特質,因為我們去看電影的時候,通常都會覺得畫面很美,但如果擷取其中一格畫面,通常擷取不到一個完美的畫面,因為它含有時間的流動性;但一張平面攝影就可以解決時間的問題,我稱之為”封存時間”,如何呈現出它的準確度,便是從3D先模擬構圖,再從近百張的拍攝底片中,各取最好的部分。拍攝現場中,時間是流動的,常常容易顧此失彼,按下快門那一刻,留下了時間,但不會是完美的。

我在調整群像時,拍一個人的準確度比較方便,但五個人時就麻煩了,排列組合的變數非常多,而攝影是照單全收的,通常只能顧到局部,再從100張裡頭,挑選最好的呈現,透過這樣的拼貼解決了時間的問題,那是一種會感動人的完美。我的作品呈現出還原的動作,並故意模擬數位照片的效果,但嚴格來說,作品其實是一筆一筆用滑鼠畫出來的。繪畫保有一直修改的未來性,但攝影卻是過去式的呈現,快門按下之後便死掉了,作品中的歡樂狀態是一種偽裝,不完美的歡樂的狀態,華麗卻帶著陰暗。

問:這樣的歡樂偽裝,以及大量運用台灣常見的華麗俗成物件、虛假調性,是否來自一種不滿足?
吳:有一次我在基隆騎腳踏車時,在找一個獅球嶺隧道,那是日據時期規劃的隧道,也是抗日要塞。小時候我常常作夢,到現在還會夢到一個隧道,我在隧道裡被別人追,跑不動時,那個人就跑到我前面,當那個追我的人回頭剎那間,我發現他跟我長得一模一樣!後來我才發現,獅球嶺是我小時候去玩的地方,那時候還小,對隧道有恐懼阿!夢境是很好笑的,有時候國小操場變成建中的場地,走廊和學校桌椅也會改變,小時候在防空洞和隧道裡玩,也會想像裡面有匪諜。以前我住基隆廟口附近,都是小山坡、小巷弄以及髒髒的地板、潮濕的天氣,我想環境跟作品中所營造出的調性確實有一些關係。

之前有位藝評家試圖透過畫面來拆解我心裡的世界,我覺得我像怕曬太陽的美少女,永遠都躲著太陽(),在作品裡我一直呈現這種制約反應,某種程度上也一直在調整自己,永遠在一種過於噁心、恐怖或色情的臨界點中定住,所以作品遊走在優雅跟變態中間,包括服裝、演員、肢體動作等等。隨著年紀越大,就如孔子所說的,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生命慢慢呈現一種溫潤的時候,我開始將攝影還原。就像真空管音響可以達到幾乎不失真的狀態,而黑膠唱片是失真的音質,為什麼現在倒要聽黑膠唱片?這就是一種音溫,全部是科學的成品之後倒也不見得是最好的狀態,現今有太多的攝影影像,所以我使用還原的方式。除了紀實功能,攝影還足以慰藉人的情感,最感人之處,便是一個人要離開世界時,會希望有一張照片是可以詮釋他一生的,會希望留下最完美的影像。通常在告別式裡,我們都會強調他在世上的功勳,就算有些不是真實的,但人心裡允許這種不真實的空間,換句話說,我的作品中有一種哀榮,即便要過往了,也要賦予這個人最大的哀榮。

作品《日行一善》

問:為何作品中以蒼白來表現對青春的詮釋?
吳:我舉個例子,早期有張<春秋閣>作品,就是請年輕人來當模特兒;後來到現在的模特兒幾乎都是以中年人入鏡。林肯曾經有句名言:「四十歲以後,人要為他的臉負責。」換句話說,四十歲以後,人的生命歷程已經逐漸成熟,也比較可以呈現他個人的完整氣質。年輕像是無瑕又充滿可能性的,人不輕狂枉少年,通常年輕人比較懵懂、衝動,犯錯後也不知道可能影響的後果;而四十歲之後,一個人慢慢照見自己生命之後,慢慢走向溫潤的成熟度,開始以照見生命的議題取代年輕時大肆批判的態度。

問:能否談談您在作品中所呈現的特殊「中間美學」?
吳:有部電影<西洋鏡>,便是描述西方宣教士剛開始將攝影器材帶入中國的時候,包括慈禧太后都認為鏡頭是會吸人魂魄,對身體不好的。還有一部電影,是描述一位為愛人殉情的女子,男子因為非常哀傷,想要將她的魂魄帶回家鄉,便請法師將女子魂魄附在洋傘帶回家。這使我想到,當我還原攝影的時候,就像是把魂魄留在照片的介面上,當準確度一旦出來之後,就像是震攝了靈魂,將靈魂與時間封存在影像中。既然我留存了一個人最大的哀榮,他一定對陽間還散發著依戀,在彌留之間對世間留戀的執著,便是一種「太平間美學」,也就是我作品中散發介於陰陽之間的的「中間美學」,凍結他生前最美好的瞬間。不一樣的是,他們似乎都意識到鏡頭的存在,所以會有矯飾的笑容,希望留下最好看的自己。

在一種安排式攝影之下,如同電影導演一般,我需要作場面調度,要求演員、服裝道具到位,指導他們動作,也需要演員進去他揣摩的角色,精準地呈現與到味。例如作品<瞎子摸象>的來源,是一次在接受訪問時,在敦化南路上看到一群穿白袍的盲人朋友在過馬路,覺得好美。這種好美的感覺是當下的,但變成照片時,那樣的現實不一定美。於是我開始設計,但一直被某種道具卡住,後來想到以連體的木屐呈現,這就符合我心中的精準到位。有次看到一個非常隆重的葬禮儀隊,在都市很難得看到如此遵行古法的儀隊進行,有著極度的哀榮。那些葬儀社人員的儀隊服裝,就是我故意尋找的特質,大家有沒有注意到,他們也踢正步,也穿看似像樣的服裝,也有著吹奏的動作,但就是有種怪怪、虛假、不到位的元素,而他們也盡力地呈現所謂的哀榮。我作品便是想要代表這樣的區域性文化,即便在全球化的現象下,地域性還是有它極為特殊的地方。

《瞎子摸巷》

問:在您近期作品中,例如<永協同心><同舟共濟><瞎子摸巷>等,人物彼此間似乎總透露一種不可分割、彼此需要的關係?
吳:我的早期作品以政治議題開始,90年代轉向情慾與身分認同議題,後來所謂的政治意涵,已經是藏在作品第二線中,現在可能已經在第三線裡。很微妙的是,做<春秋閣>系列時,剛好發生海軍弊端;<永協同心>裡面的騎腳踏車,剛好那時國民黨總統大選有騎協力車的畫面;<同舟共濟>時,台灣正發生SARS.











作品《再會吧!春秋閣》





後來我慢慢地把政治隱喻放在底層,<瞎子摸巷>就像成語裡所說的「聚群盲不能成一離婁」,作品裡有魔術、綜藝、馬戲團的感覺,就是我要談的一種美學,魔術看起來像真的,但本質是假的;馬戲團看起來是假的,但實際卻是真的。為什麼我的作品有種假假的感覺?因為看起來太完美了。我一直想從電腦裡尋找和人腦之間的關係,人腦裡有很多檔案夾,搜尋到影像之後,名字卻可能兜不起來()。電腦也像人的生命一樣,軟體是魂(思想記憶),硬體是魄,格式化的動作就像是喝下孟婆湯一樣,所以我一直捨不得把電腦格式化,很像要把一個生命洗掉,電腦可以回覆系統,但人生沒辦法阿!所以乾脆就不喝孟婆湯,把它保留下來()

以前學3D軟體時會覺得很神奇,因為電腦會自己運算大自然光線的反射,但我發現在那個世界裡,完全沒有灰塵,太乾淨了!而人間到處都是灰塵,自動運算後的世界不會有氧化、灰塵等元素,但真實的人生卻是成住壞空的,所以我才會需要吃維他命()。其實藝術家很幸運,少了職場上的鬥爭,生活其實比較單純,創作的時候在一種專注的狀態,所以某方面來說還是保有一股純真。





作品《同舟共濟》

問:早期的傳記繪畫中,其實您也用面相學來隱喻;現在則用輪迴觀的觀念來表示,請問您自己對於民俗文化的立場,是相信的態度嗎?
吳:這是很矛盾的,基本上我傾向不相信,但又無從釋懷。我是很有溫度、人情味的人,很重視親情也很念舊。相對的,我對題材的感動力是感性的,但做作品時是理性的,我傾向認為死亡後的世界是不同的文化背景創造出來的想像、對於別離後的捨不得與無從釋懷。因為很多時候可能是結束的、別離的,但我們卻需要創造出一個世界,彷彿他們還音容宛在。而影像就是記錄這些的巧妙工具,文字也是,到了電腦發明出來以後,又彌補了人腦記憶的不足,所以文明是無遠弗屆的,人類或許有一天真的可以長生不死()


作品《黃梁夢》

問:在作品當中,可以看到看破世間勞碌、功名的淡泊觀點,但同時也融入很多戀世情感的角度,您本身比較屬於?
吳:我是戀世的,但不會嬉戲於功利。我是班上開同學會的常客,年紀大了就會想看老朋友(),這個年紀…有時回基隆常會發現鄰居、朋友一夕之間不見了,對於這種人的「不見了」,我常有很大的感傷。在祖母的告別式上,我曾聽到一首詩:()「青山無語嘆人忘,草露風燈閃電光,人歸何處青山在,總是南柯夢一場。」用台語念起來是很美麗的,生命很美麗也很短暫,人生總是像南柯一夢,太陽依舊日起日落,但人生已落幕,這是令人感嘆的事情。「昨日少年騎竹馬,今日化作白頭翁,一別陰司再會難,若要相逢夢裡來。」以前覺得爸爸很年輕阿,但是很快地就變成白頭翁,當陰陽成兩途時,相會只能於夢中。生命到此會有一種感懷,因為我是一個很有溫度的人。

問:吳大哥的歌聲有種空遠的美麗,也很好聽,謝謝您細膩感性的分享,非常開心您接受這次的訪談。
吳:謝謝! (2009.5 佟孟真採訪整理)


工作室一角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