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15日 星期二

幻象的復活:王挺宇 x 高雅婷


高雅婷作品《芙烈達》 /  王挺宇作品《時間盆栽》


文|佟孟真
圖|么八二空間、絕對空間提供

這並不是一檔藝術家雙個展,而是11月分別在么八二空間展出王挺宇的「華蓋」,以及絕對空間展出高雅婷的「信仰的臨摹」; 為何在此將兩位藝術家並置討論,這僅是個人覺得有趣的觀點。說來慚愧,自己首次被王挺宇的畫功所震撼其實就在去年高美館由邱俊達、陳湘汶所策劃的「蟲洞劇場」,但顯然地,在他作品內的多樣性觀念並不受潮流與媒材限制,並且在他對繪畫實踐的表現力道上可體會其多重資訊覆蓋下的浮透張力。擅長重組拼貼圖層的他,此次在一樓展場的作品令人為之一亮,在許多諸如圖鑒知識學或異國情調影像的挖揉中,王挺宇使繪畫在華麗顏料的覆蓋下彰顯出視覺力量的回返。走上二樓展場,卻突然像是一場安靜的儀式,默默流溢出創作心境的靜謐與深沈,亦是筆者私心喜愛的系列。高雅婷則在此次個展回應去年同樣於台南展出的「信仰的臨摹」,並在同樣展名與創作自述中加上刪除線,這裡的意涵筆者認為無非是回應了她曾提及的:「創作即是一種信仰」態度的真實反思。發想自一張個人在國小時期穿戴的原住民服飾照片,使得高雅婷開始好奇這些圖騰,進而開始研究其歸屬意義,發現這其實是由不同族別所拼貼而成的大雜燴服飾。這樣的發現延伸成為一幅臉部被塗抹而水平歪斜的《自畫像》,而創作期間所研究蒐集大量的歷史、人類學圖像,也延伸出《肖像練習》系列、《頭骨們》與《蜂島》等作者持續關注的人與自然環境議題,再藉由塗抹與覆蓋提供觀者對歷史圖像真實的反思。王挺宇與高雅婷同樣藉由大量蒐集的資訊與覆蓋其上的顏料,構築出不同的幻象/真實世界,使得這些視覺語彙在拼湊重組中集合成為一個平行時空,在眼與心觀讀之間,使繪畫在影像魂身的溢出中再度復活。

(本文刊載於
《藝志》2015年12月號)



王挺宇作品《黃金體驗》


高雅婷作品《自畫像》


高雅婷作品《肖像練習#1》


高雅婷作品《肖像練習#2》


高雅婷作品《肖像練習#3》

2015年11月27日 星期五

《MILKY》觀後迴響:直到光影渲染的盡頭




文、攝影|佟孟真

暫別藝廊工作後,重新回到大學時期喜愛的表演藝術觀賞,是這一兩年來的事了,相隔卻有近十年之久。這是我第一次看稻草人現代舞團的作品,卻早在台北求學時期的某間舞蹈教室內海報上怔怔望過。託資深友人之福,在台南有幸連結認識一些表演藝術工作者,當然要購票支持。其實在只知道作品名稱之後就買了,但還是不太清楚《MILKY》要呈現的主要概念,到了現場正逢台南罕見的寒流直打哆嗦,趕緊買了節目本連看的時間都還沒有就縮著身子站在第一幕的藍光下等開場。

然後在這短暫的等待時間中,我便迷失 / 掉落在眼前穿透舞台的台南鐵道(其實是月台)記憶中,一時恍惚。本子上寫著創作主題來自宮澤賢治的小說《銀河鐵道之夜》( 當然,那時我還不曉得),因此在空間的駐足中,觀者便已先進入一個旅人的角色,而多年前我那曾因工作 / 戀情所週週通勤的月台記憶也在此錯時等待。接著開場前,一輛區間車駛進我們眼前,停留,離開,兩位舞者開始由兩側緩步進來。

1.〈旅印〉

第一舞碼〈旅印〉由兩位女舞者在舞台平面與斜坡中踏滑、錯位,時而藉由兩旁的鏡面反射得以窺見自身 / 背後他者,時而面對彼此相互拉扶、旋滾,在共進呼吸的節奏中同步、延拖、凝視,看似有著默契,也有剎那間心照不宣的拉扯等待,在舞台燈光、音樂節奏與背後月台所映照的鐵道光影中,我們在寒風中的心跳也加速了起來。然後我們離開。像是離開青春的身體。

2.〈曝影〉

是被指引的,也是有默契的。我們隨機選擇了坐下的位置,為了期待觀看眼前由垂直鐵條所圍成的圓域,及其背後的未知。舞者們的螢光衣體輪番上陣,一一轉出個人的姿態和時間,背後突起物承載的光像是記憶,因黑暗而顯影出自身輪廓。不斷重覆的動作在每位舞者的旋轉躍出中,可以窺探出個人選擇的表現語言、狀態、親密與疏離。男男女女開始於自轉與對轉、序列與交織的節奏中,接近、碰觸、閃離、背負、拖行。圓域之間的建築窗框切割了內外的表演空間,在螢光幻影與節奏高峰的混雜中,窗框內外的舞者對跳成了我目不轉睛的慾望對象,在一瞬間有想加入的錯覺(誤)。用「精彩」很不精準,所以我認為外圍鐵條裝置上不斷閃放的刺眼白光將舞台內外通通「照」了下來,在我們並肩坐下、專心打量與舞者進出的共時中,拉下了那條人際星河的快門線。

3.〈懸浮〉

我想到安哲(Theo Angelopoulos)。尤其就在我右方的低音大提琴,多希望他與它也一起進入水中,拉鳴著。如果人生可以一直凝視著這片水池的話。

在寒風中我們終於進入一座倉庫堡壘取暖,粼粼波光同時映照著台前的我們。黑衣男子站在水中央,觀眾在心裡也許可預設到舞者將與水產生的關係,卻又不是如此確定。但最先吸引我們的,是聲音:從喉頭發出來的共振低鳴、舞者步伐輕輕撩動出的水花聲、前方大提琴彈撥出的迴盪。白衣男子與黑衣男子交錯走動,尚未產生任何關係時,他們的衣體就是我們眼前的光,在昏黃磚牆與水光映射下,黑暗與潮濕顯得蠢蠢欲動。

陸續進來了,白衣舞者們,穿梭旋扭於水面之上,橫行爬走於磚牆之間,MILKY的乳白、混濁、滑落,在此交融。黑衣男子詩人般的朗讀,厚度中帶著一些生澀,聲線在吟唱中沈穩肯定。我有點不太想走開這個場域,如果要這麼說的話。余德慧在《生命史學》裡提到「 我們活在慣常的、理所當然的事情中,所以忽略了它,好像活在光中,看不見光一般,只有走入黑暗,我們才發現光。當眼前理所當然的事情出現了裂隙(disruption),我們才瞥見生命感。但是蜂鳴作響的世界一旦顯露,必然逐漸隱沒在人例行的、尋常的事務中。」(註1)



此次擔任服裝造形設計,同時也是文本創作的角八惠寫道:「如果時間是光,記憶就是被剝落的影子,摔到地上也沒有聲音,宛似一條無聲無形的天河。」。MILKY WAY(銀河)在此僅取《MILKY》作為作品名稱,我想是因為那條 ”WAY” 就在觀眾現場一路的移動間構築了這條人與人之間的星河,也像余德慧曾說的「人與人之間如同許多玻璃珠一般相互映照著,我們常藉由別人的觀點來看自己,同時也根據自身的經驗來暸解他人。於是我們共生共融地浸淫在社會所給出的意義或觀點中。總結來說,人與事物之間有一片無邊無際的世界,那是生命感蜂鳴作響的歷史時空,事物在等待加入人的故事而成為這世界的有情物,另一方面人的過往也等待著事物的召喚而被記得。」(註2)


我剛好在演出隔天看完《生命史學》這本書,因此特別有感。也在寫作此時,CD正播放著歌曲《夜的詩人》(註3),它的最後一段是這樣的:「想念讓落單人心情變成了夜裡的詩人,耳邊一陣風都像愛過的人低語,等待讓多數人夢裡變成了寂寞的旅人,閃閃的星光都寫滿了愛情的詩句」。此刻樓下,那神似我童年樣貌的兩歲外甥女正用力喊叫不肯入睡,與我這成人宇宙的漸弱微光形成了生命軸線的記憶星河。

致《MILKY》全體工作者。


---


註1:余德慧,《生命史學》,頁214。
註2:余德慧,《生命史學》,頁191。
註3:收錄於江美琪2002年專輯《再一次也好》,姚謙作詞。

2015年11月15日 星期日

刺痛的流溢:記瓦旦塢瑪行為藝術交流工作坊


(攝影:Emile Yu)

文 | 佟孟真

繼南島十八劇場九月份舉辦「霜田誠二行為藝術工作坊」後 ,「南台灣劇場教父」卓明於上月10-11日邀請瓦旦塢瑪至台南舉辦行為藝術交流工作坊 ,並開放觀摩與演出。兩天的時間中 ,學員與劇場工作者共同回顧了瓦旦塢瑪的個人生命史、工作史和十多年來的創作史。瓦旦述及十歲離開部落的起點、職業軍人的自願退役與之後在製造業的豐富工作歷練,直至921地震後進入災區 ,與王墨林參與民報工作 ,開始接觸劇場執行製作、舞監等 ,為其生涯的重要轉換階段。自述受霜田誠二啟蒙的瓦旦,2004年是他開始行為藝術創作的起點 ,也是至今全心投入的身份,其間亦於陳界仁錄像作品中多次擔綱要角 。工作坊第一晚 ,瓦旦演出十年前作品《饗宴》,以塗抹上油的身體,在錫箔紙上將食材滾踩翻擠成一道「蕃茄炒蛋」,並與學員共享之 。第二晚的《破鏡重(難)圓》以彈弓在黑暗中擊射各方鏡面 ,現場於眾人之中散落的碎片 ,是不安亦是宣洩。但在瓦旦於地上將碎片置於布中並包裹自身、反覆滾動時,那象徵斷裂的關係/情感,也似乎在眾人的一絲揪心中牽掛修補了,直至他拖著滯礙的身驅爬至高處平台,那背後流溢出的光線象徵著身份/位置/精神的無懼,也是他與旁人俯視/仰望關係中的重新互置 。


(本文刊載於
《藝志》2015年11月號)



(攝影:陳佳男)


(攝影:陳佳男)


(攝影:小春)


(攝影:顏佳玟)


(攝影:小春)

2015年10月15日 星期四

《珊瑚紀行》:在日常絕望的島嶼漂蕩中,我們是最快樂的人。


林睿洋作品《接右一號》


文|佟孟真

一艘由臺南藝術大學造形藝術研究所地下室所蒐集而來的廢材角料,與過往被留下遺忘的創作物件,在林睿洋的《接右一號》船隻中被拼湊成一件巨型雕塑,其航行過程也成為《珊瑚紀行》的其中一件錄像作品(註)。這個默默在烏山頭水庫旁進行的漂流計劃,其實已籌備多時,只等待天時地利人和中啓程,無奈在航行的第二天便遇上蘇迪勒颱風而被迫返航。四位受邀的創作者包括彭奕軒、尹子潔、呂育誠與汪祖諒,透過小吃店贊助的方式取得航行過程所需的食物,在烏山頭水庫上航行漂流,並且盡可能地在過程中創作,直至資源耗盡或不可抗之力影響才會回航。在啓程的鞭炮聲中,船隻仍是處於擱淺的狀態,必須透過漁民竹筏的動力牽引方能回到湖面航行。而傍晚的歡愉音樂與擾人的眾多蚊子,耗盡了船員們的體力,卻也在船隻上的洗髮過程中,窺得一絲低限生活裡的單純。只是這樣的單純計畫,仍舊在水庫人員的驅趕和天候因素的考量中,成為了是否該繼續撐下去創作與上岸面對現實的拉扯。如同藝術之於社會,永遠在日常的漂蕩中尋覓那一絲妥協的平衡。

(註)《珊瑚紀行》是作者以學校後山烏山頭水庫為創作基地所發展出的計劃。烏山頭水庫早期名為珊瑚潭,紀行為日文用法,意思為一段經驗或是旅程。《珊瑚紀行》計畫包括《接右一號》、《第二十號燈塔》與《藝術大學》三件錄像作品。

(本文刊載於
《藝志》2015年10月號)


林睿洋作品《接右一號》

林睿洋作品《接右一號》

林睿洋作品《接右一號》

林睿洋作品《接右一號》

2015年5月15日 星期五

行至水深處 ; 坐看雲起時 (杜昭賢女士專訪)



                      杜昭賢女士(雜誌翻拍)


文|佟孟真 / 攝影|郭欣翔

十年前打造台南市海安路藝術街,將凋零地域化為藝術裙帶之始的杜昭賢,人稱杜姐、杜姑,總是讓南北往來停駐的藝術家飽足而歸,眼與心遍嚐老台南的情誼滋味。繼Inart SpaceB.B.Art兩間老屋重生的藝廊力作,近兩年在月津港燈節勇於打造當代地景新風貌的她,擅長保留屬地的人文質感和屬人的黏膩溫度,無論在工作或居家空間,經典與前衛元素的並置融合似乎是她與生俱來的即興天賦。

這天還沒吃完早餐,一半的飯糰留在桌上,手邊的電話熱度不減,早已陸續響起。走進這個鄰近安平港的嬌小樓層,落地窗光照亮了九樓的寬敞視域,地上擺放著傳統家屋的手繪門板,一旁有著老診所留下的配藥桌,柚木門條是從朋友的小木屋拆卸重製,復古櫃是從花蓮特地買回,Cassina的限量經典椅透露了過往痕跡,每個角落都像一幅畫般,卻又生意盎然。

人生幾度起落,如雲變化多端,杜昭賢對自己的形狀亦無所設限。她曾經幻想自己可以擁有魔法、改變世界,不過這一路走來,更多的是由日常生活文化養成的溫潤沈穩,以及鉛華盡洗後的自信圓滿:改變自己的想法,就是改變世界。



對空間敏銳度的養成脈絡?

杜:我喜歡混搭。以前對很多事情有潔癖,什麼都要是設計師的作品,但後來覺得這樣是給自己一個框架,現在則喜歡讓元素自由,不要這麼設限。小時候可能是受家人的影響,媽媽喜歡畫圖,她會教我如何打上陰影等觀念,但其實我從小對美術就很有興趣。 

我覺得這應該是一種長期的訓練,因為我很喜歡觀察,看雲、天空或自己的環境。小時候只要出門坐車,我就會在最佳視野點——轎車的後座,躺下來看流動的雲,這是我印象非常深刻也很喜愛的一件事,包括長大後我一直都很喜歡觀察環境的角落、植物等,不是用看風景的心態,而是今天的雲如何、那棵樹又如何。我覺得這些喜好是有影響的。


媽媽會教妳畫畫嗎?

杜:學校美術課出作業時,她會在一旁指導我,也因為有興趣,所以都會記得很清楚,例如樹要怎樣它才能怎樣等等。上小學後也有去學畫,每次畫一張畫都會很久,因為老師常常看了之後就鼓勵我去比賽,所以畫得更久,很慎重地去做這件事情,這也培養了一種營造空間時需要想像各種元素的能力。


關於夢想的起點?

我在學生時期的夢想是當一名插畫家,因為那時候徐秀美很紅,加上我很喜歡用針筆畫圖,也接了畫卡片、書籤等案子,畫一張九百元,在當時是很不錯的收入,所以很嚮往當一名插畫家。而因為喜歡櫥窗佈置,所以也去應徵過櫥窗商品設計,不過沒有應徵上。再想到自己喜歡跟小孩子玩,想著是不是要去當幼稚園老師,但以前的幼稚園老師需要十項全能,還要會彈風琴,所以只好放棄。

以前做設計通常都是晚上創作白天睡覺,後來覺得這樣不行,需要改變作息,所以去應徵建商公司的廣告設計,結果對方看了我的作品後覺得我的價碼可能會很高,也不敢用我,他們甚至覺得我可以自己接案子了。回想學生時代快畢業時,擔心找不到工作,因緣際會下向前來承租房子開業的建設公司自我推薦當廣告設計,是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


後來如何開始接觸相關資訊?

杜:我在學生時代就常去逛畫廊,因為專科時期學的是廣告設計,所以去看畫展是很自然的習慣。還記得有次去看台北帝門早期展出的古董、畢費的畫作,就很喜歡畢費的作品。

其實,我的個性本來就很喜歡買東西,看到不錯的東西就會想收藏。為了改變這個性格,我後來開了家飾店,可以滿足購買慾,又可以出國遊走。但是我最早開始收藏的其實是掃把,從小就希望自己是巫婆,因為可以改變很多事情,所以十幾歲時就開始收集好多掃把,不論各種材質、尺寸、用途通通都有,小時以當巫婆為第一志願(笑)。由於對手作感的物品像是編織袋、鳥巢等等都很喜歡,有一次印象很深刻,我連當時路上的草鞋都撿回來,後來被媽媽罵,因為那是喪家在用的物品.....。這種對於質樸手作的喜好,也影響我後來挑選物品的眼光,喜歡自然、厚實又具手工感的東西。


從家具店轉經營畫廊的契機?

杜: 因為家飾與藝術品不同,藝術品會逐年增值,家飾若無出售可能就需折舊。加上那時很喜歡劉其偉的作品,幫他做了一檔展覽,留意到畫廊事務其實跟自己以前在配畫、海報、配飾品的方式很接近,但又完全是不一樣的感覺,妳會看到一些溫度和內質,所以有了新的想法。對於藝術家以及他們人生歷練的好奇,也是感興趣的地方之一,尤其是當代藝術,每件作品都有不同的創作省思與解讀。

家飾店後的第一家畫廊,比較是偏印象派風格的畫作,不同於後來開的「新生態藝術環境」。當時開家飾店滿足了很多自己的購買慾,也成為一種療癒方式。我覺得人生在很多的過程與轉折中,自己總是可以為自已找到一個出口,或是有新的興趣與研究對象出現,像以目前的生活來說,看韓劇正是我的出口(笑),因為我每天非常非常忙,一個接一個事項不間斷地處裡,回來後就喜歡做家事或一些不用動腦的活動,坐下來看韓劇便成為選項之一。不過也沒有太閒著,有時候看到這個景、或新的物件或設計不錯,就趕快拿照相機拍下來,記錄下來一些想法。久而久之,也會觀察到他們安排場景或敘事的一些基本要素,也看到韓國對於這個文化工業的強大挹注與投資。


跨世代的溝通其實是不容易的,無論前輩畫家、中生代與新世代創作者,妳都可以來往得宜。

杜:很多東西真的是累積來的,例如以前第一次做聯展,都還不是很清楚整個程序該注意的地方,其實無論是裡頭的排序、彼此之間的關係,都是需要留意的地方。大家看我似乎這樣,其實我有時也挺不大喜歡人際之間的應對,說不定有天我也會像張愛玲那樣躲起來(笑)。


其實妳是一個很浪漫的人,因為空間是跟著人的,在那當中大家可以看到妳的專業,但妳其實把浪漫與情趣藏在工作裡面,所以妳的空間,可以看到有人、有情、有黏膩,跟純粹利用空間是不一樣的。

杜:也是啦,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總是從觀者感受與角度出發的人,他們走到哪裡,我都想營造一個什麼給他們,可是又不用太多言語,就是要讓他們一進來就可以發現什麼、感受什麼,我覺得這是很基本的。所以我也希望共事的人都能有這樣的一個細緻度,而不是只擺上東西在那裡而已。


媒體報導下的台南老屋熱潮,相信妳一定接受過很多類似的採訪。身為老屋改造的先鋒,不曉得妳如何看待近年的台南老屋現象?

杜: 之前有一對建築師夫婦來台南,他們提到我的空間都還保有一種手工感。我覺得老房子無論是開店或作民宿等其他用途,很基本一點的,就是規劃者應該要是經營者,跟近年一些外地投資的空間是不同的。若想好好發揮老屋的性格,經營者會瞭解自己的理念,他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有很多老屋可能只是舊的家具擺一擺,有個感覺就好了,但是很重要的是要了解老屋的個性,以及前人的生活方式、使用習慣,保有那個特色後再去使用它,才能與歷史人文有所連結,使用老屋也才有它的意義。

若喜歡台南的歷史紋理與質感,其實可以好好擅用新舊元素並置的對話張力,像我在處理地板時,後來發現有一個角落很像抽象畫,我就把它保留下來。這當中也需要一些拿捏與取捨,例如雖然很喜愛B.B. Art三樓的原貌,但仍然將其中一面牆上色,以便日後展覽利用。曾經有一位企業主來逛,說他也有一個空間想要這樣效仿,於是請人到處拍照, 可是這其實是copy不來的,例如很多人都喜歡洗石子,但有些工法會帶有匠氣,有些則是還原,這是不一樣的。


自身經驗的累積以及對於人的注重仍舊有所不同。

杜:其實所有經驗都是累積來的,不是我特別怎麼樣。有很多人對於小處細節的感覺會視而不見,所以我覺得美感訓練真的是要從小教起。我是一個時常會思考要如何帶給大眾美的感受的人,或許是個分享的概念,好東西和好朋友分享,創造美麗的感覺更是如此。台灣文化常常就是一種「過了就好、不用太注重」的思維態度,但我覺得做一件事情不是只是完成而已,而是該思考如何讓它做得更好。


從海安路藝術街到這兩年月津港燈節的打造,如何培養這種戶外空間的調度能力?     

杜:我認為是從小喜愛觀察的習慣。以前學廣告設計時,有位成績優異的學姊的表現讓我收穫甚多。每次看到什麼東西,她總是不斷推演,想著換做自己的話會如何包裝它。在作業呈交後,下一次的作業她又會重新推翻自己,有新的思維出來,如此而不間斷,總是在任何情況下,挑戰自己的能力。就如同我以前坐車時喜歡看東看西的習慣,偶爾看到街道角落或荒廢空屋,就會想著可以如何改造,讓它們重新擁有新的生命。所以我覺得這是無形中的一種訓練。

海安路當時有很多牆面,我會對著不同調性的牆面想著適合放哪位藝術家的作品,例如藍曬圖這種立體的牆面就邀請建築設計師來處理,當時用這種策展概念其實顛覆了公共藝術的一般作法與思維。月津港則是原本就很漂亮的地方,自身的人文歷史氛圍調性也完整,所以要量身打造規劃是不容易的事。

這些經驗的學習其實是因為開第一家畫廊後,認識像王明蘅、黃崑山、姜渝生老師這些成大建築、都市計畫的學者專家,他們都是我的活字典。以前我們每個禮拜都會去王老那裡聚會,閒聊中常常有很多收穫,我也都會筆記下來。後來姜老與黃老分享有關城市的一些心得與看法,都讓我很受啟發。姜老師曾經讚譽過我的文筆,但就是缺少引經據典的論述,後來我去美國念書時,他還送了我四書五經、成語等書,讓我補足自己。


當時卸下工作、遠赴舊金山求學的經驗,是否對妳在城市藝術的重心轉移是個關鍵?

杜:對,以前只會看台灣,到了舊金山,難得有異國城市文化的生活經驗,所以對所有的角落與事物都感到好奇,例如為何很多商家前面都會有個銅拴,後來才知道很多人會遛狗,逛街時可以直接拴在上面,非常貼心可愛。我第一次看到互動式公共藝術,則是在一個公園裡,剛開始不知道那是什麼,只看到有個地球,地球對面有個椅子,我一坐上椅子,地球上就有個人站起來,讓我嚇一跳,也非常有趣。


這是對於從事公共藝術想法的啓蒙點嗎?

杜:也不算是。從生活的體驗中,我希望藝術都是可以跟民眾互動的,不是只有擺在那裡,這樣很無聊,所以我的空間也都比較有機。


不論工作或家裡,在妳生活當中,空間似乎就是妳的藝術品。妳覺得在空間當中,最缺一不可的元素什麼?

杜:我覺得「光」是很重要的一點。我之所以進駐B.B. Art,很重要的一點就是當初一踏進三樓時,看到光線從窗戶灑落下來的那幅景象,就是那一幕讓我非常難忘,所以光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可能這樣我才不會害怕吧。家裡空間我也喜歡把一些隔間打掉,讓視野變得寬敞開闊,光可以灑落整個空間,所有事物也一目了然。


妳似乎很喜歡富有童趣、赤子之心與想像力的作品,家裡最有故事的收藏品是?

杜:這個名叫做〈杜姑〉(打瞌睡的台語發音)的作品,是藝術家林建榮在我開B.B. Art 時特別送給我的,我很喜歡這件作品,它的意象與我的綽號又剛好諧音,一打開門就可以在黑暗中看見這盞燈。因為喜歡聽音樂,所以奈良美智的〈狗狗收音機〉也是我很喜歡的作品。

還有這件1979年草間彌生的版畫,我從年輕時就很喜歡她,因為念書時很喜歡「圓」,我的設計作品也常常以「圓」為主,是一種單純、圓滿的意象,而且紅點也是圓(笑)。皇冠出版社曾經幫她出版《克里斯多夫男娼窟》這本書,現在已經絕版了,那時看了書有很大的感觸,才開始漸漸去瞭解她,也好奇為何這樣的狀態仍然可以進行創作,對我來說是很勵志的過程,也有一些共鳴。後來她來台舉辦簽書會,我還特地去排隊給她簽名。看了紀錄片後更是佩服她,因為她在那個年代就做了很勇敢的強烈表達。


工作之外的休閒嗜好?

杜:聽音樂也是我的出口,尤其是大音量,以前車上放的都是古典歌劇和交響樂,因為我喜歡這樣的節奏,而且歌劇通常可以唱得很大聲,我在車裡就可以跟著嘶吼,對我來講是一種抒發方式。早上起來聽的是交響樂,作為一天的開始,讓情緒起來。後來我已經聽各式各樣的音樂,不分種類,隨心所至,因為人生經歷過那麼多事情後,我已經沒有太多限制,想要聽什麼就聽什麼。

現在最大的願望是可以待在家裡每天作家事,因為每天很忙碌,又非常想佈置家裡,待在家裡可以不用講話、思考,是非常紓壓的方式。


未來對家居空間的規劃?

杜:想要讓這裡更有生活感、可以擁有更多想像。雖然這邊坪數不大,可是我可以看到的視野很大。我和同事經常在這裡開會,所以覺得很自在,是一個工作室兼家的感覺。雖然在家也是會工作,但或許就是因為工作已經是我生活的一部份,所以我不覺得它是一份工作。


很多人都以為我是藝術家,我都回答他們我不是。不過後來想想,其實這些就是我落實在生活中的一種創作,我想像是一個導演,想要把結局導向哪裡,就會如何構思與規劃。這也是今年我在月津港燈節的想法,整座場域就像是一個水面劇場,觀者隨著腳步的前進就可看到不同地景的呈現,他們就像是演員,參與者就是表演者。


(本文刊登於《NOT TODAY》6/6, 2015年5月號)

2015年4月15日 星期三

金木水火:蔡國強的烽煙焰土

文|佟孟真

蔡國強,近年來因大型煙火設計而為世人所知, 一位作品屢次挑戰大眾與藝術間敏感神經、又成功經由群眾參與實踐議題核心的藝術家,早在90年代來台驚動台北市立美術館、爆破台灣省立美術館。創作形式內容包羅萬象的他,有著「爆破藝術家」的光環,卻不願被歸於任何特定媒材的窠臼裡。2013年,蔡國強獲巴黎市政府邀請創作煙火作品《一夜情》,在塞納河畔燃放40年來的首次焰火,並徵募50對從世界各地而來的情侶,在搭建50個白色帳篷的情人船上,盡情歡愛45分鐘,深獲巴黎市長肯定,也成功引起話題。

1957年生於福建泉州,信奉媽祖也說著與台灣有著連結情感的閩南語,蔡國強從小就在注重婚喪喜慶的鞭炮聲環境下長大,特別著迷於火藥材質的偶然性與不可控制性。因著泉州的人文歷史,蔡國強很小就展現他對藝術的熱愛與天份,1985自上海戲劇學院舞台美術系畢業後,隨即展開9年旅居日本的關鍵創作期,進行火藥創作的實驗探索與計畫施行。一系列《為外星人所作的計劃》,顯現出他長期關心人與環境關係的思考,於德國漢諾威軍事基地、中國萬里長城嘉峪關、南非約翰尼斯堡等地進行大型爆破計畫,此時期因計畫所製作的火藥草圖,也成為火藥繪畫的個人經典風格,日後創作的《APEC景觀焰火表演14幅草圖》曾以新台幣3億0887萬拍出,創下2007年香港佳士得拍賣會的收藏紀錄。

移居紐約20年至今的蔡國強,除了火藥媒材所引起的注目與話題,其實很早便開始思考在東西方文化隔閡 / 融合外所能開拓出的宏觀途徑。1995年為威尼斯雙年展所作的《馬可波羅所遺忘的東西》,將故鄉泉州的帆船裝載上100公斤的人參,駛進威尼斯運河中,並以金木水火土五種處方的中藥製作成藥水,放置於自動販賣機販售,當作是馬可波羅700年前自中國泉州返回到威尼斯港口的象徵與禮物。爾後的大型裝置作品易經常出現船隻物件,如著名的《草船借箭》、《迴光—來自磐城的禮物》,其中後者與日本磐城港口居民合作,將一艘打撈的沈船殘骸置於展覽現場,船體上下盡是無數的瓷盤碎片與觀音像,點出東西方商業活動的歷史與哀愁。

動物形象與歷史符號亦是蔡國強所擅長運用的元素,1996年的裝置作品《龍來了!狼來了!成吉思汗的方舟》,正式讓他登上美國主流藝術界,也奠定與古根漢基金會長期合作的基礎。而《撞牆》中集體盲從的狼群、《不合時宜:舞台二》被箭射中全身的老虎,是蔡國強欲挑戰德國柏林圍牆倒塌後那道人心中無法跨越的牆,以及古代「武松打虎」歷史借喻下,在現今文明價值觀翻轉下的生命與環境省思。其實,篤信理性與馬列主義的蔡國強非常相信風水,2000年《你的風水怎麼樣》開放400位報名者讓他進入對方住家觀看風水,並以石獅子鎮壓有疑慮之處,就是他將自我體系與世界發生關連的互動作品。這些來自東方的人文解讀,在蔡國強延展至人與大地、都市、荒漠、宇宙與天空之外不可見的環境對話中,重新讓人回到觀看自我的脈絡與渴望,因為對於蔡國強來說,萬物的規律節奏建立在瞬息萬變中,而也唯有藉由不斷的「變化」,才是他與環境之間唯一不變的根本與真實。

(本文為「新蛋網」邀稿)


2015年1月20日 星期二

悠閒的鬚鬚: 一個過渡性的身體假期



文|佟孟真

「現實感的消磨,讓我們只能追憶過往對基地的美好想像,於是我開始建築屬於自己的基地,在我所製造的自然景觀中慢慢地建築起來。」

這段彭奕軒在五年前打下的自述,隱約地擲向現地現象發聲,也在錯覺投射的建構中,一磚一瓦地砌出在地化想像的認知途徑。若不是彭奕軒提醒了「棕櫚科植物景觀製造」在台灣的氾濫,那天路過某家台南食品企業總部時,我也不會留意到矗立在門口的椰子樹形象,而此時此刻到處可見良好飲食視覺的台灣,正經歷著一場與身體歷史相仿時間的食安風暴。也許這便是彭奕軒作品裡隱約揭出的詭異現實:我們同時在愜意裡看見災難,也一樣可以(必須)在災難的步調中挪出悠閒的身體,並在想像的選擇中決定暫別現實的時間。

試著閱讀這秋天裡的熱帶氣息,仍然不自覺地被導入安置好的假期模式: 《悠閒的鬚鬚》是彭奕軒在台南齁空間(Howl Space)外圍搭建的環繞式彩色休閒遮光網,包圍住整棟建物,如同登山客的紮營處、戶外KTV的烤肉點、城市裡的流水席般,成為了一個更合理的群聚空間,隨時供人沏壺茶點首歌談整天。這個仿自棕櫚科植物造型的人工塑膠製品,有著鮮麗魔幻的休憩召喚,那垂下而不時被風揚起的鬚鬚不斷地出現在公園、兒童遊戲區、洗車場、海邊、游泳池等身體過渡場所,成為台灣在地對異國風情的渡假想像,讓人感到幸福放鬆、計畫著下一個假期,也在美好錯覺中達到了遮蔭消暑的效果,比實際的植栽行為還划算。就連當地一位手繪電影看板的師傅,都將木板移至齁空間戶外的彩色遮光網下繪製,因為這樣舒適又沁涼的工作環境,的確令人難以抗拒。

對應著悠閒鬚鬚的內部展場,展示的是另一種過渡視覺載體白板繪畫,圖像文本則是網路影像再現化的場景挪移。這些透過新聞即時畫面、行車記錄器等網路搜尋而得的災難影像,經由投射白板的描繪,在拼貼的奇異場景繪入彩色鬚鬚後,成為一種抽離後的遺忘影像,也似隨風而逝的現下,只留下那繁複的線條,對照那黑色濃鬱與彩色歡愉的交疊意義。彭奕軒自述這些破碎歷史影像在飄揚的鬚線中像是一切沒發生過的安逸,而白板與鬚鬚兩種媒材則像某種對於易忘風景的代表。不過,在一種既危險(身體不小心擦過便毀損)又詫異的閱讀狀態中,雖然仔細留意便可察覺真實場景痕跡,如水壩潰堤、輻射外洩、土流震災、氣爆路面等昨日影像,但可供辨識的面貌早已不復在,如同展場底部最終呈現的主畫面——一位輕鬆爬上棕櫚樹並回眸一望的人——那原型來自於海嘯中的抱樹求生者,一個我們以為渡假中的身體。

彭奕軒試圖揭露的這種錯覺普遍性,喚起了身體與白板之間相似的親密關係。嫁接的時空場景、選擇的片段記憶,在一種輕如鬚鬚、重如塗抹的力道中,背負著生產的刺激與消失的風險,卻也在共同承載歷史與華麗中,以悠閒的姿態繼續捍衛補筆的正當性——這或許正是我們在當代與之親密的災難關係中,緩緩以身體回應視覺認知的反應,也是歷史鬚線飄揚下、色彩波浪更迭中,一個永遠在時間以外的假期想像。


(本文刊登於《Leap藝術界》2014年11 / 12月號)



藝術家彭奕軒
於高雄市立美術館現地製作(攝影 / 佟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