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15日 星期五

行至水深處 ; 坐看雲起時 (杜昭賢女士專訪)



                      杜昭賢女士(雜誌翻拍)


文|佟孟真 / 攝影|郭欣翔

十年前打造台南市海安路藝術街,將凋零地域化為藝術裙帶之始的杜昭賢,人稱杜姐、杜姑,總是讓南北往來停駐的藝術家飽足而歸,眼與心遍嚐老台南的情誼滋味。繼Inart SpaceB.B.Art兩間老屋重生的藝廊力作,近兩年在月津港燈節勇於打造當代地景新風貌的她,擅長保留屬地的人文質感和屬人的黏膩溫度,無論在工作或居家空間,經典與前衛元素的並置融合似乎是她與生俱來的即興天賦。

這天還沒吃完早餐,一半的飯糰留在桌上,手邊的電話熱度不減,早已陸續響起。走進這個鄰近安平港的嬌小樓層,落地窗光照亮了九樓的寬敞視域,地上擺放著傳統家屋的手繪門板,一旁有著老診所留下的配藥桌,柚木門條是從朋友的小木屋拆卸重製,復古櫃是從花蓮特地買回,Cassina的限量經典椅透露了過往痕跡,每個角落都像一幅畫般,卻又生意盎然。

人生幾度起落,如雲變化多端,杜昭賢對自己的形狀亦無所設限。她曾經幻想自己可以擁有魔法、改變世界,不過這一路走來,更多的是由日常生活文化養成的溫潤沈穩,以及鉛華盡洗後的自信圓滿:改變自己的想法,就是改變世界。



對空間敏銳度的養成脈絡?

杜:我喜歡混搭。以前對很多事情有潔癖,什麼都要是設計師的作品,但後來覺得這樣是給自己一個框架,現在則喜歡讓元素自由,不要這麼設限。小時候可能是受家人的影響,媽媽喜歡畫圖,她會教我如何打上陰影等觀念,但其實我從小對美術就很有興趣。 

我覺得這應該是一種長期的訓練,因為我很喜歡觀察,看雲、天空或自己的環境。小時候只要出門坐車,我就會在最佳視野點——轎車的後座,躺下來看流動的雲,這是我印象非常深刻也很喜愛的一件事,包括長大後我一直都很喜歡觀察環境的角落、植物等,不是用看風景的心態,而是今天的雲如何、那棵樹又如何。我覺得這些喜好是有影響的。


媽媽會教妳畫畫嗎?

杜:學校美術課出作業時,她會在一旁指導我,也因為有興趣,所以都會記得很清楚,例如樹要怎樣它才能怎樣等等。上小學後也有去學畫,每次畫一張畫都會很久,因為老師常常看了之後就鼓勵我去比賽,所以畫得更久,很慎重地去做這件事情,這也培養了一種營造空間時需要想像各種元素的能力。


關於夢想的起點?

我在學生時期的夢想是當一名插畫家,因為那時候徐秀美很紅,加上我很喜歡用針筆畫圖,也接了畫卡片、書籤等案子,畫一張九百元,在當時是很不錯的收入,所以很嚮往當一名插畫家。而因為喜歡櫥窗佈置,所以也去應徵過櫥窗商品設計,不過沒有應徵上。再想到自己喜歡跟小孩子玩,想著是不是要去當幼稚園老師,但以前的幼稚園老師需要十項全能,還要會彈風琴,所以只好放棄。

以前做設計通常都是晚上創作白天睡覺,後來覺得這樣不行,需要改變作息,所以去應徵建商公司的廣告設計,結果對方看了我的作品後覺得我的價碼可能會很高,也不敢用我,他們甚至覺得我可以自己接案子了。回想學生時代快畢業時,擔心找不到工作,因緣際會下向前來承租房子開業的建設公司自我推薦當廣告設計,是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


後來如何開始接觸相關資訊?

杜:我在學生時代就常去逛畫廊,因為專科時期學的是廣告設計,所以去看畫展是很自然的習慣。還記得有次去看台北帝門早期展出的古董、畢費的畫作,就很喜歡畢費的作品。

其實,我的個性本來就很喜歡買東西,看到不錯的東西就會想收藏。為了改變這個性格,我後來開了家飾店,可以滿足購買慾,又可以出國遊走。但是我最早開始收藏的其實是掃把,從小就希望自己是巫婆,因為可以改變很多事情,所以十幾歲時就開始收集好多掃把,不論各種材質、尺寸、用途通通都有,小時以當巫婆為第一志願(笑)。由於對手作感的物品像是編織袋、鳥巢等等都很喜歡,有一次印象很深刻,我連當時路上的草鞋都撿回來,後來被媽媽罵,因為那是喪家在用的物品.....。這種對於質樸手作的喜好,也影響我後來挑選物品的眼光,喜歡自然、厚實又具手工感的東西。


從家具店轉經營畫廊的契機?

杜: 因為家飾與藝術品不同,藝術品會逐年增值,家飾若無出售可能就需折舊。加上那時很喜歡劉其偉的作品,幫他做了一檔展覽,留意到畫廊事務其實跟自己以前在配畫、海報、配飾品的方式很接近,但又完全是不一樣的感覺,妳會看到一些溫度和內質,所以有了新的想法。對於藝術家以及他們人生歷練的好奇,也是感興趣的地方之一,尤其是當代藝術,每件作品都有不同的創作省思與解讀。

家飾店後的第一家畫廊,比較是偏印象派風格的畫作,不同於後來開的「新生態藝術環境」。當時開家飾店滿足了很多自己的購買慾,也成為一種療癒方式。我覺得人生在很多的過程與轉折中,自己總是可以為自已找到一個出口,或是有新的興趣與研究對象出現,像以目前的生活來說,看韓劇正是我的出口(笑),因為我每天非常非常忙,一個接一個事項不間斷地處裡,回來後就喜歡做家事或一些不用動腦的活動,坐下來看韓劇便成為選項之一。不過也沒有太閒著,有時候看到這個景、或新的物件或設計不錯,就趕快拿照相機拍下來,記錄下來一些想法。久而久之,也會觀察到他們安排場景或敘事的一些基本要素,也看到韓國對於這個文化工業的強大挹注與投資。


跨世代的溝通其實是不容易的,無論前輩畫家、中生代與新世代創作者,妳都可以來往得宜。

杜:很多東西真的是累積來的,例如以前第一次做聯展,都還不是很清楚整個程序該注意的地方,其實無論是裡頭的排序、彼此之間的關係,都是需要留意的地方。大家看我似乎這樣,其實我有時也挺不大喜歡人際之間的應對,說不定有天我也會像張愛玲那樣躲起來(笑)。


其實妳是一個很浪漫的人,因為空間是跟著人的,在那當中大家可以看到妳的專業,但妳其實把浪漫與情趣藏在工作裡面,所以妳的空間,可以看到有人、有情、有黏膩,跟純粹利用空間是不一樣的。

杜:也是啦,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總是從觀者感受與角度出發的人,他們走到哪裡,我都想營造一個什麼給他們,可是又不用太多言語,就是要讓他們一進來就可以發現什麼、感受什麼,我覺得這是很基本的。所以我也希望共事的人都能有這樣的一個細緻度,而不是只擺上東西在那裡而已。


媒體報導下的台南老屋熱潮,相信妳一定接受過很多類似的採訪。身為老屋改造的先鋒,不曉得妳如何看待近年的台南老屋現象?

杜: 之前有一對建築師夫婦來台南,他們提到我的空間都還保有一種手工感。我覺得老房子無論是開店或作民宿等其他用途,很基本一點的,就是規劃者應該要是經營者,跟近年一些外地投資的空間是不同的。若想好好發揮老屋的性格,經營者會瞭解自己的理念,他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有很多老屋可能只是舊的家具擺一擺,有個感覺就好了,但是很重要的是要了解老屋的個性,以及前人的生活方式、使用習慣,保有那個特色後再去使用它,才能與歷史人文有所連結,使用老屋也才有它的意義。

若喜歡台南的歷史紋理與質感,其實可以好好擅用新舊元素並置的對話張力,像我在處理地板時,後來發現有一個角落很像抽象畫,我就把它保留下來。這當中也需要一些拿捏與取捨,例如雖然很喜愛B.B. Art三樓的原貌,但仍然將其中一面牆上色,以便日後展覽利用。曾經有一位企業主來逛,說他也有一個空間想要這樣效仿,於是請人到處拍照, 可是這其實是copy不來的,例如很多人都喜歡洗石子,但有些工法會帶有匠氣,有些則是還原,這是不一樣的。


自身經驗的累積以及對於人的注重仍舊有所不同。

杜:其實所有經驗都是累積來的,不是我特別怎麼樣。有很多人對於小處細節的感覺會視而不見,所以我覺得美感訓練真的是要從小教起。我是一個時常會思考要如何帶給大眾美的感受的人,或許是個分享的概念,好東西和好朋友分享,創造美麗的感覺更是如此。台灣文化常常就是一種「過了就好、不用太注重」的思維態度,但我覺得做一件事情不是只是完成而已,而是該思考如何讓它做得更好。


從海安路藝術街到這兩年月津港燈節的打造,如何培養這種戶外空間的調度能力?     

杜:我認為是從小喜愛觀察的習慣。以前學廣告設計時,有位成績優異的學姊的表現讓我收穫甚多。每次看到什麼東西,她總是不斷推演,想著換做自己的話會如何包裝它。在作業呈交後,下一次的作業她又會重新推翻自己,有新的思維出來,如此而不間斷,總是在任何情況下,挑戰自己的能力。就如同我以前坐車時喜歡看東看西的習慣,偶爾看到街道角落或荒廢空屋,就會想著可以如何改造,讓它們重新擁有新的生命。所以我覺得這是無形中的一種訓練。

海安路當時有很多牆面,我會對著不同調性的牆面想著適合放哪位藝術家的作品,例如藍曬圖這種立體的牆面就邀請建築設計師來處理,當時用這種策展概念其實顛覆了公共藝術的一般作法與思維。月津港則是原本就很漂亮的地方,自身的人文歷史氛圍調性也完整,所以要量身打造規劃是不容易的事。

這些經驗的學習其實是因為開第一家畫廊後,認識像王明蘅、黃崑山、姜渝生老師這些成大建築、都市計畫的學者專家,他們都是我的活字典。以前我們每個禮拜都會去王老那裡聚會,閒聊中常常有很多收穫,我也都會筆記下來。後來姜老與黃老分享有關城市的一些心得與看法,都讓我很受啟發。姜老師曾經讚譽過我的文筆,但就是缺少引經據典的論述,後來我去美國念書時,他還送了我四書五經、成語等書,讓我補足自己。


當時卸下工作、遠赴舊金山求學的經驗,是否對妳在城市藝術的重心轉移是個關鍵?

杜:對,以前只會看台灣,到了舊金山,難得有異國城市文化的生活經驗,所以對所有的角落與事物都感到好奇,例如為何很多商家前面都會有個銅拴,後來才知道很多人會遛狗,逛街時可以直接拴在上面,非常貼心可愛。我第一次看到互動式公共藝術,則是在一個公園裡,剛開始不知道那是什麼,只看到有個地球,地球對面有個椅子,我一坐上椅子,地球上就有個人站起來,讓我嚇一跳,也非常有趣。


這是對於從事公共藝術想法的啓蒙點嗎?

杜:也不算是。從生活的體驗中,我希望藝術都是可以跟民眾互動的,不是只有擺在那裡,這樣很無聊,所以我的空間也都比較有機。


不論工作或家裡,在妳生活當中,空間似乎就是妳的藝術品。妳覺得在空間當中,最缺一不可的元素什麼?

杜:我覺得「光」是很重要的一點。我之所以進駐B.B. Art,很重要的一點就是當初一踏進三樓時,看到光線從窗戶灑落下來的那幅景象,就是那一幕讓我非常難忘,所以光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可能這樣我才不會害怕吧。家裡空間我也喜歡把一些隔間打掉,讓視野變得寬敞開闊,光可以灑落整個空間,所有事物也一目了然。


妳似乎很喜歡富有童趣、赤子之心與想像力的作品,家裡最有故事的收藏品是?

杜:這個名叫做〈杜姑〉(打瞌睡的台語發音)的作品,是藝術家林建榮在我開B.B. Art 時特別送給我的,我很喜歡這件作品,它的意象與我的綽號又剛好諧音,一打開門就可以在黑暗中看見這盞燈。因為喜歡聽音樂,所以奈良美智的〈狗狗收音機〉也是我很喜歡的作品。

還有這件1979年草間彌生的版畫,我從年輕時就很喜歡她,因為念書時很喜歡「圓」,我的設計作品也常常以「圓」為主,是一種單純、圓滿的意象,而且紅點也是圓(笑)。皇冠出版社曾經幫她出版《克里斯多夫男娼窟》這本書,現在已經絕版了,那時看了書有很大的感觸,才開始漸漸去瞭解她,也好奇為何這樣的狀態仍然可以進行創作,對我來說是很勵志的過程,也有一些共鳴。後來她來台舉辦簽書會,我還特地去排隊給她簽名。看了紀錄片後更是佩服她,因為她在那個年代就做了很勇敢的強烈表達。


工作之外的休閒嗜好?

杜:聽音樂也是我的出口,尤其是大音量,以前車上放的都是古典歌劇和交響樂,因為我喜歡這樣的節奏,而且歌劇通常可以唱得很大聲,我在車裡就可以跟著嘶吼,對我來講是一種抒發方式。早上起來聽的是交響樂,作為一天的開始,讓情緒起來。後來我已經聽各式各樣的音樂,不分種類,隨心所至,因為人生經歷過那麼多事情後,我已經沒有太多限制,想要聽什麼就聽什麼。

現在最大的願望是可以待在家裡每天作家事,因為每天很忙碌,又非常想佈置家裡,待在家裡可以不用講話、思考,是非常紓壓的方式。


未來對家居空間的規劃?

杜:想要讓這裡更有生活感、可以擁有更多想像。雖然這邊坪數不大,可是我可以看到的視野很大。我和同事經常在這裡開會,所以覺得很自在,是一個工作室兼家的感覺。雖然在家也是會工作,但或許就是因為工作已經是我生活的一部份,所以我不覺得它是一份工作。


很多人都以為我是藝術家,我都回答他們我不是。不過後來想想,其實這些就是我落實在生活中的一種創作,我想像是一個導演,想要把結局導向哪裡,就會如何構思與規劃。這也是今年我在月津港燈節的想法,整座場域就像是一個水面劇場,觀者隨著腳步的前進就可看到不同地景的呈現,他們就像是演員,參與者就是表演者。


(本文刊登於《NOT TODAY》6/6, 2015年5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