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28日 星期一

連建興 - 寂靜浪漫的荒蕪樂園

小簡歷:
生於1962
1984 文化大學美術系西畫組畢
1982 第七屆雄獅美術新人獎
1987 席德進繪畫紀念獎優選 
1992-迄今 誠品畫廊代理畫家
2004 台北藝術大學美術創作碩士班畢
2004-
迄今 華梵大學美術系兼任講師
2005 
第九屆李仲生繪畫紀念獎  


問:想請問「連泡泡」的綽號由來?
連:這其實是我的筆名,最早在大學…畫水墨書畫和插畫的筆名是「泡煙象」,有泡茶、抽菸、下棋的概念;更早是因為以前高中打架打不贏,用罵的比較快(),所以有了一個叫「阿炮」的外號,這是來自於從小住在基隆漁港的優良生活背景(),船員常常進出時形成一種打招呼罵人的次文化。後來上大學同學還是叫「阿炮」,到退伍後就變成「炮哥」、「泡泡」,現在對外公開的「連泡泡」,就是想用一種比較輕鬆詼諧的方式。



藍泡泡幻想曲I2006,油彩/畫布,112 × 194

問:可以談談您在2002年繼續於北藝大美術創作所進修的動機嗎?
連:那時剛好在千禧年過後,整個產業結構改變,國內的學習環境也有了改變。因為早期很少有創作研究所,後來台北畫派改成悍圖社之後,最早是楊茂林去念書,第二年以後便開始有人跟進。剛開始是抱著好玩的心態去考,除了創作之外,也考慮到學術面,那時除了繪畫,我也在高中兼任教師,教書的好處是可以教學相長,創作者每天單純地創作,其實也會覺得封閉,剛好在那時的條件與背景下,我們這一批人就一個牽一個,所以悍圖社裡面有六個人都再回去唸書。研究的好處是,可以對自己的創作做一個整理,再回到學院裡面之後,跟年輕人在資訊上的流通也比較一致,不會產生太大的距離。學校提供的學習環境,讓每個人有個人修課的選擇,可以讓創作者有一定的思考空間,像現在我在大學裡兼課,對年輕人想法、訊息的掌握就會比較快速,這是生活樂趣的所在,也是對社會的一種回饋,可以將自己的創作經驗,透過學術機構從事教學,算是好處多多啦!

問:可以談談您喜歡收集小東西的由來嗎?
連: () 我收的東西…剛開始喜歡收集民間宗教的器物,像金佛、木刻神像等等,都不是太大。早期是創作與心靈的關係,因為本身喜歡宗教的感覺,情感上雖然偏向佛教的概念,但家裡還是會有很多十字架的東西,不過我不會過度投入,只是喜歡沉浸在那樣的氛圍裡。我的工作室雖然不大,但是自己的生活空間…本身就像是靜修的道堂一樣,可以在裡面進行創作的思考與呈現,會希望裡面的能量是飽滿的。小玩意兒…應該是一種戀物癖的延續,當你有了第一個,就會再有第二個,因為它會呼朋引伴(),到現在東西越來越多,大概有五、六十尊的小佛像。

我的集物癖是一種生活的調劑,這些立體造型物件可以彌補一些在平面創作上的缺乏,也可以提供文化交匯的訊息,大部分收集的東西,都是抓娃娃機來的,還有跳蚤市場為多。收集過程中,一開始是為了教學和興趣,到後來發現同學在畫的時候,自己看了會手癢(),所以有了小公仔的系列作品,不過現在還是回到魔幻寫實、以景觀為主的創作。那時想的是,從以前到現在我畫了許多風景作品,而靜物作品比較少,所以2000年我開始畫靜物,但又不想畫一些傳統的元素,便尋找當下的流行物件,在古典繪畫下加上現代符號,反映到自身的生活情趣。



浪漫行者III1998,油彩/畫布,80 × 116.5 


問:您收集的東西似乎以有面貌、生命形體的人偶居多,反應到作品命名上,也有一種調皮、令人玩味的姿態,對作品命名通常由何發想?
連:有人說我的作品帶有文學性質在裡頭,這跟早期讀書時接觸西方文學名著有些關聯。我在畢業後畫了10幾年的副刊插畫,習慣在不同文章中體會文字創作背後的意涵,透過畫配圖的過程,體驗作者想表達的生命經驗,將過往的閱讀情感,轉換成為自己創作的主題。我的作品以關懷環境為主,在畫面中的動物與人比例較少,像魔幻寫實系列的以古諷今,以工業廢墟的背景,對時空變遷、生態自然、環境過度發展產生的問題來思考,基於這樣的理念做為創作動機,作不同
的敘述與情節發展,當自然景觀的荒廢、人文發展以及精神性的層面共同串聯起劇碼後,便顯出它的戲劇性效果。


豬小妹說法,2006,油彩/畫布,112 × 194

問:景觀系列的作品,非常的平靜柔美,似乎
透露一種與世俗隔絕的基調?
連:作品中多少帶有一點醒世作用,一個藝術家對時代與社會有其相對的責任,只是用藝術的形態去描述對這社會的看法。每位藝術家關注的主題都不一樣,文字創作者可能以文學、史學的角度去呈現,圖像創作者便以圖像紀錄自己的生命和看法。一件作品如果過度教條化,便會降低它的藝術性,所以還是以藝術創作的呈現為首要,只是創作主題的內涵無法避免掉社會參與這部分,端看藝術家如何運用巧妙的手法,解決藝術性的難度,也完成社會性的責任。

問:作品中是否以綠色為主軸顏色來創作?
連:我的作品系列以兩個顏色為主:綠色和褐色。褐色系與建築土地相關,以外便是與植物有關聯,另外也有石綠色的部分。一開始我沒有什麼刻意的色彩策略,作品的色彩主要來自生活經驗的情感,然後直接顯示出來。當開始有人說我用的綠色有別於他人時,我才開始注意,好像相同題材的表現上,自己作品與別人的用色似乎真的不同。這是很有趣的部份,它不是刻意經營的,可能生命經驗到一種階段後,便以自然姿態流露出來;有一陣子我用的顏色比較深沉,可能也反映當時的心理溫度,但別人客觀地看,可能也有不一樣的感覺。



夢遊者情歌,2001,油彩/畫布,97 × 162

問:聽說創作時,您會非常專注將所有能量傾注其中,可以談談創作中的自己嗎?
連:寫實繪畫的作品,需要有相當時間和技術的投入,才能夠呈現出它的精彩度。但當一位寫實畫家要準備個展時,不太可能以感性藝術家的方式,靈感來了才創作。繪畫不只是我生活當中的規劃,也可以說是進入生命的一種方式,如果一天不畫圖,我便感到空洞,所以都會用等量的時間來作畫。年輕時,幾乎每天用12小時以上的時間,但現在隨著年紀增長,會以身體的狀況來調適,這幾年慢慢讓生活步調變得緩慢些,生命的速度會以自己可接受的範圍來調整。
年紀輕時,會想趕快進入社會制度裡,很多行為會被制約,可能因為展覽檔期或某種目標,用超出自己體能的方式創作,所以早期創作會畫到虛脫()。但現今我在繪畫時會做紀錄,展覽時也會將壓力釋放掉,如果尚未有新作品的呈現,我也會適度地調整頻率,這樣生命的延續才會擁有厚度,生活的速度也會比較優雅。有些東西…有捨才有得,藝術家只要可以生活就好了,其他便要看創作者自身對於市場性好壞的解讀。

問:談談創作歷程中所遇到的低潮期,以及克服的經過?
連:早期因為生活環境背景的關係,各方面的表現其實沒有太多自信。生活範疇中,唯獨繪畫創作讓我有相當的自覺與自信,但還是會擔心自己不具備生活中的應對能力,所以後來許多內心交戰的衝突,會在一種身心不平衡的狀態下呈現出來。大學畢業後急於舉行第一次個展,也是基於當時剛畢業的不安與焦慮感,不知道能以何種方式生存,因為喜歡創作不等於具備市場性。早期讀書時期的創作概念與環境,完全是以純粹創作和學術發表的角度出發,從未想過市場性的問題,可能會想以教職的方式來維持創作。但其實藝術家只要一開始有了正確的創作觀念,在每一個階段的汰換過程中,就不會因為底子不夠扎實,或創作純度不夠,而在時空轉變、產業變化之後被洗刷掉。
在這些起起伏伏的發展過程中走過來以後,我很慶幸自己算是在一種心想事成的狀態,這不是偶然與幸運,而是有了清楚跟精準的創作軸線以後,朝往認定的真理方向去自我實現而來。以這個時代來說,一個藝術家的成就不只是完成自己的創作,也要找到適合的畫廊,我跟誠品畫廊簽約也已將近20年的時間,這是一種互相扶持的狀態,每個角色都堅持在自己的本位上,便可以精采創造出藝術的輝煌時代。


群鯨東遊,2004,油彩/畫布,80 × 116

問:之前有部校園紀錄片以您的創作歷程為主軸拍攝,當中是如何鋪陳這些過程?
連:這是在一個教育部推廣的學程中,針對國中師資,希望去培育校園人才而設立的課程。之前我去文大做演講,剛好學長覺得我的作品中,有些部份值得作為生命經驗的參考,所以就來找我拍攝。在紀錄片的題材中,每個人都有無可取代性的故事,我的運氣很不錯,這部紀錄片對我的創作歷程描述是很豐富的,片子有30幾分鐘,這樣的長度不算短,唯一遺憾的是無法記錄下我的創作內涵,主要是一些生活背景的紀錄。

問:您的寫實創作,對學生有何種影響?就您教學時候的觀察,課堂上遇到的問題以哪個方向為主?
連:教學跟創作是兩件事,創作是主觀性的呈現,但教學有著知識傳遞的責任。我擔任的課程多以藝術創作方面為主,在課程的設計上,我不會因為自己以寫實為主,就引導學生這樣的思考,而是依照個人特質去做思考跟幫助,找出個人的風格與特質。有時我會給同學一些點醒,不過最後還是以自己的獨特觀點為要。一位不是天賦才能的學生,只要能忠實地呈現自己,就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

問:藝術家在某種成熟階段後,有時會轉換創作上的風格,您之後的創作將有何種規劃?
連:創作形式的風格發展該於何時終止可能還未有定論,這與藝術家的身心狀況、時代環境有關。藝術家的成就在蓋棺論定後,如果沒有足夠的質量與品質,成就便很難被肯定。一種風格要有多少作品才算足夠呢?對我來說,不會為了改變風格而去作改變,如果我對魔幻寫實系列已經沒有感覺,就不會持續下去。但目前我算在一個蠻飽滿的狀態,如果精神的飽滿度不夠,基本上是不會創作下去的,因為人的生命是一個拋物線的過程,每個人的弧度、生命能量都不同,或許我還處在旺盛的創作期中,寫實對我來說,除非沒辦法作畫,否則我都會堅持下去,也不會將自己設限在追求寫實的盲目中,而要看創作的形態是否適合以這樣的方式呈現。但目前來說,都還在很清楚的階段中,所以應該會是主觀寫實風格的延續。

問:謝謝連老師的創作心得分享,也謝謝您接受採訪!
連:謝謝! (2009.5 佟孟真採訪整理)

吳天章 - 華麗哀榮綻放間,再會!


小簡歷:
1956 生於台灣彰化
1980 中國文化大學美術系畢業


個展:
2008「懾-相」2008吳天章個展 台北大趨勢畫廊
1997「吳天章個展」印象畫廊.台北
1997「台灣現代藝術序幕系列(2) MOMA畫廊.日本福岡
1990「四個時代」台北巿立美術館
1987「傷害症候群」台北巿立美術館

得獎紀錄:
1998 獲李仲生現代藝術創作獎
1994 獲台北市立美術館「1994現代美術雙年展」
1986 獲「現代繪畫新展望獎」台北巿立美術館


問:文大美術系畢業三、四年後,您便於北美館舉行個展,之後也開始於國外有豐富的展覽經驗,為何在19982008這十年之間沒有舉行個展的想法?
吳:我算是幸運的一代,我的老師輩像顧重光、謝孝德以及許坤成等,他們那時是經濟不錯的時代,也是市場曾有一波熱潮的70年代,那時沒有美術館的空間,所以他們的作品偏向小小、甜甜的創作。1983年我退伍時,剛好是台北市立美術館的籌備期,美術館後來於1984年成立,所以一退伍後我就開始創作大畫,因為美術館的空間真的太大了(),那時年輕人沒有市場,也不是為了利益而創作,所以當時也去擺地攤、作設計,賺取生活費用。

80年代是台灣的解嚴時期,台灣當代藝術便是指解嚴之後的藝術創作,所以我很幸運地成為當代藝術第一代創作者,1990年我在北美館舉行了「四個時代」的大型個展,用了毛澤東對蔣介石、鄧小平對蔣經國的肖像來呈現歷史辯證的概念,算是聲勢浩大的一次個展。之前看到北美館25周年的出版刊物很有感觸,轉眼間北美館便過了25年,而我的創作歷程有30年,像是跟美術館一起成長的。


創作風格上,我大約每十年會變化一次,80年代是純油畫,90年代是攝影、裝置、錄像,21世紀則是完全數位影像的呈現,我自認為自己還算個藝術家,因為難以忍受重複的瓶頸或過渡()。無論景氣好或壞,如果這個藝術形式我已經做過了、沒有挑戰性,我就不會再做,因為藝術很怪,如果已經知道是重複性的結果,這會讓我一點意願也沒有,在沒有原動力之下,很難去強迫自己呈現同樣的創作。


「四個時代」展覽會場,1990

問:所以10年變化一次風格,是一種規劃還是自然而然的轉變?
吳:應該都有,以外在環境來說,我其實是一直抗拒電腦的人,直到921之後,因為新竹園區震壞一批RAM而缺貨,引起全球價錢飆漲,我發現自己沒辦法再當鴕鳥了,所以立志開始學電腦。在學校沒有教、出社會後也沒有碰觸的狀態下,我花了3年自學電腦,因為對3D特別有興趣,所以花了很長的時間學習3D軟體。

我的習慣是,知其然一定要知所以然,無論看書、查資料,我都希望確切了解背後的原理,這可能跟記憶力有關,因為年紀越大,記憶力會越不好,但理解力卻會增強,所以一旦了解它的原理,我就可以比較快記住。但我覺得電腦是不人性的,常常需要背指令,曾經有三年的時間我被電腦限制住,想像力不見了,後來我發現這種現象,就把它丟著。之前一天到晚在電腦上,對資訊的狂熱也傷到創造力,因為頭腦都裝著技術問題,隨著電腦技術、軟體不斷更新,也容易產生知識的焦慮,人還是不要太貪心,夠用就好(),不要到最後被技術卡住想像力了。


作品《永協同心》

年輕時擁有豐沛的想像力,也有很大的實驗空間,年紀大之後會變的比較小心翼翼,不能亂實驗,所以作品一出手就很重()。在作品中我模擬一種瞬間的攝影,但是它是假的瞬間,2008的個展會用”懾相”二字當展名,便是出於我對攝影的細微感受。曾經有畫廊女性人員反應說,要打烊關店時,看到我的作品會害怕,因為作品本身比較憂鬱陰沉,空間會有陰森的感覺()。但我很喜歡作品中呈現的這種特質,因為我們去看電影的時候,通常都會覺得畫面很美,但如果擷取其中一格畫面,通常擷取不到一個完美的畫面,因為它含有時間的流動性;但一張平面攝影就可以解決時間的問題,我稱之為”封存時間”,如何呈現出它的準確度,便是從3D先模擬構圖,再從近百張的拍攝底片中,各取最好的部分。拍攝現場中,時間是流動的,常常容易顧此失彼,按下快門那一刻,留下了時間,但不會是完美的。

我在調整群像時,拍一個人的準確度比較方便,但五個人時就麻煩了,排列組合的變數非常多,而攝影是照單全收的,通常只能顧到局部,再從100張裡頭,挑選最好的呈現,透過這樣的拼貼解決了時間的問題,那是一種會感動人的完美。我的作品呈現出還原的動作,並故意模擬數位照片的效果,但嚴格來說,作品其實是一筆一筆用滑鼠畫出來的。繪畫保有一直修改的未來性,但攝影卻是過去式的呈現,快門按下之後便死掉了,作品中的歡樂狀態是一種偽裝,不完美的歡樂的狀態,華麗卻帶著陰暗。

問:這樣的歡樂偽裝,以及大量運用台灣常見的華麗俗成物件、虛假調性,是否來自一種不滿足?
吳:有一次我在基隆騎腳踏車時,在找一個獅球嶺隧道,那是日據時期規劃的隧道,也是抗日要塞。小時候我常常作夢,到現在還會夢到一個隧道,我在隧道裡被別人追,跑不動時,那個人就跑到我前面,當那個追我的人回頭剎那間,我發現他跟我長得一模一樣!後來我才發現,獅球嶺是我小時候去玩的地方,那時候還小,對隧道有恐懼阿!夢境是很好笑的,有時候國小操場變成建中的場地,走廊和學校桌椅也會改變,小時候在防空洞和隧道裡玩,也會想像裡面有匪諜。以前我住基隆廟口附近,都是小山坡、小巷弄以及髒髒的地板、潮濕的天氣,我想環境跟作品中所營造出的調性確實有一些關係。

之前有位藝評家試圖透過畫面來拆解我心裡的世界,我覺得我像怕曬太陽的美少女,永遠都躲著太陽(),在作品裡我一直呈現這種制約反應,某種程度上也一直在調整自己,永遠在一種過於噁心、恐怖或色情的臨界點中定住,所以作品遊走在優雅跟變態中間,包括服裝、演員、肢體動作等等。隨著年紀越大,就如孔子所說的,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生命慢慢呈現一種溫潤的時候,我開始將攝影還原。就像真空管音響可以達到幾乎不失真的狀態,而黑膠唱片是失真的音質,為什麼現在倒要聽黑膠唱片?這就是一種音溫,全部是科學的成品之後倒也不見得是最好的狀態,現今有太多的攝影影像,所以我使用還原的方式。除了紀實功能,攝影還足以慰藉人的情感,最感人之處,便是一個人要離開世界時,會希望有一張照片是可以詮釋他一生的,會希望留下最完美的影像。通常在告別式裡,我們都會強調他在世上的功勳,就算有些不是真實的,但人心裡允許這種不真實的空間,換句話說,我的作品中有一種哀榮,即便要過往了,也要賦予這個人最大的哀榮。

作品《日行一善》

問:為何作品中以蒼白來表現對青春的詮釋?
吳:我舉個例子,早期有張<春秋閣>作品,就是請年輕人來當模特兒;後來到現在的模特兒幾乎都是以中年人入鏡。林肯曾經有句名言:「四十歲以後,人要為他的臉負責。」換句話說,四十歲以後,人的生命歷程已經逐漸成熟,也比較可以呈現他個人的完整氣質。年輕像是無瑕又充滿可能性的,人不輕狂枉少年,通常年輕人比較懵懂、衝動,犯錯後也不知道可能影響的後果;而四十歲之後,一個人慢慢照見自己生命之後,慢慢走向溫潤的成熟度,開始以照見生命的議題取代年輕時大肆批判的態度。

問:能否談談您在作品中所呈現的特殊「中間美學」?
吳:有部電影<西洋鏡>,便是描述西方宣教士剛開始將攝影器材帶入中國的時候,包括慈禧太后都認為鏡頭是會吸人魂魄,對身體不好的。還有一部電影,是描述一位為愛人殉情的女子,男子因為非常哀傷,想要將她的魂魄帶回家鄉,便請法師將女子魂魄附在洋傘帶回家。這使我想到,當我還原攝影的時候,就像是把魂魄留在照片的介面上,當準確度一旦出來之後,就像是震攝了靈魂,將靈魂與時間封存在影像中。既然我留存了一個人最大的哀榮,他一定對陽間還散發著依戀,在彌留之間對世間留戀的執著,便是一種「太平間美學」,也就是我作品中散發介於陰陽之間的的「中間美學」,凍結他生前最美好的瞬間。不一樣的是,他們似乎都意識到鏡頭的存在,所以會有矯飾的笑容,希望留下最好看的自己。

在一種安排式攝影之下,如同電影導演一般,我需要作場面調度,要求演員、服裝道具到位,指導他們動作,也需要演員進去他揣摩的角色,精準地呈現與到味。例如作品<瞎子摸象>的來源,是一次在接受訪問時,在敦化南路上看到一群穿白袍的盲人朋友在過馬路,覺得好美。這種好美的感覺是當下的,但變成照片時,那樣的現實不一定美。於是我開始設計,但一直被某種道具卡住,後來想到以連體的木屐呈現,這就符合我心中的精準到位。有次看到一個非常隆重的葬禮儀隊,在都市很難得看到如此遵行古法的儀隊進行,有著極度的哀榮。那些葬儀社人員的儀隊服裝,就是我故意尋找的特質,大家有沒有注意到,他們也踢正步,也穿看似像樣的服裝,也有著吹奏的動作,但就是有種怪怪、虛假、不到位的元素,而他們也盡力地呈現所謂的哀榮。我作品便是想要代表這樣的區域性文化,即便在全球化的現象下,地域性還是有它極為特殊的地方。

《瞎子摸巷》

問:在您近期作品中,例如<永協同心><同舟共濟><瞎子摸巷>等,人物彼此間似乎總透露一種不可分割、彼此需要的關係?
吳:我的早期作品以政治議題開始,90年代轉向情慾與身分認同議題,後來所謂的政治意涵,已經是藏在作品第二線中,現在可能已經在第三線裡。很微妙的是,做<春秋閣>系列時,剛好發生海軍弊端;<永協同心>裡面的騎腳踏車,剛好那時國民黨總統大選有騎協力車的畫面;<同舟共濟>時,台灣正發生SARS.











作品《再會吧!春秋閣》





後來我慢慢地把政治隱喻放在底層,<瞎子摸巷>就像成語裡所說的「聚群盲不能成一離婁」,作品裡有魔術、綜藝、馬戲團的感覺,就是我要談的一種美學,魔術看起來像真的,但本質是假的;馬戲團看起來是假的,但實際卻是真的。為什麼我的作品有種假假的感覺?因為看起來太完美了。我一直想從電腦裡尋找和人腦之間的關係,人腦裡有很多檔案夾,搜尋到影像之後,名字卻可能兜不起來()。電腦也像人的生命一樣,軟體是魂(思想記憶),硬體是魄,格式化的動作就像是喝下孟婆湯一樣,所以我一直捨不得把電腦格式化,很像要把一個生命洗掉,電腦可以回覆系統,但人生沒辦法阿!所以乾脆就不喝孟婆湯,把它保留下來()

以前學3D軟體時會覺得很神奇,因為電腦會自己運算大自然光線的反射,但我發現在那個世界裡,完全沒有灰塵,太乾淨了!而人間到處都是灰塵,自動運算後的世界不會有氧化、灰塵等元素,但真實的人生卻是成住壞空的,所以我才會需要吃維他命()。其實藝術家很幸運,少了職場上的鬥爭,生活其實比較單純,創作的時候在一種專注的狀態,所以某方面來說還是保有一股純真。





作品《同舟共濟》

問:早期的傳記繪畫中,其實您也用面相學來隱喻;現在則用輪迴觀的觀念來表示,請問您自己對於民俗文化的立場,是相信的態度嗎?
吳:這是很矛盾的,基本上我傾向不相信,但又無從釋懷。我是很有溫度、人情味的人,很重視親情也很念舊。相對的,我對題材的感動力是感性的,但做作品時是理性的,我傾向認為死亡後的世界是不同的文化背景創造出來的想像、對於別離後的捨不得與無從釋懷。因為很多時候可能是結束的、別離的,但我們卻需要創造出一個世界,彷彿他們還音容宛在。而影像就是記錄這些的巧妙工具,文字也是,到了電腦發明出來以後,又彌補了人腦記憶的不足,所以文明是無遠弗屆的,人類或許有一天真的可以長生不死()


作品《黃梁夢》

問:在作品當中,可以看到看破世間勞碌、功名的淡泊觀點,但同時也融入很多戀世情感的角度,您本身比較屬於?
吳:我是戀世的,但不會嬉戲於功利。我是班上開同學會的常客,年紀大了就會想看老朋友(),這個年紀…有時回基隆常會發現鄰居、朋友一夕之間不見了,對於這種人的「不見了」,我常有很大的感傷。在祖母的告別式上,我曾聽到一首詩:()「青山無語嘆人忘,草露風燈閃電光,人歸何處青山在,總是南柯夢一場。」用台語念起來是很美麗的,生命很美麗也很短暫,人生總是像南柯一夢,太陽依舊日起日落,但人生已落幕,這是令人感嘆的事情。「昨日少年騎竹馬,今日化作白頭翁,一別陰司再會難,若要相逢夢裡來。」以前覺得爸爸很年輕阿,但是很快地就變成白頭翁,當陰陽成兩途時,相會只能於夢中。生命到此會有一種感懷,因為我是一個很有溫度的人。

問:吳大哥的歌聲有種空遠的美麗,也很好聽,謝謝您細膩感性的分享,非常開心您接受這次的訪談。
吳:謝謝! (2009.5 佟孟真採訪整理)


工作室一角

2010年6月27日 星期日

常陵 - 慾望山水 ‧ 淋漓幻境

小簡歷:
1975 生於台灣花蓮
2000 畢業於法國國立步矩藝術學院DNAP文憑(BAC+3)
2003
成立「COLOCOLOC」藝術團體 巴黎 法國

2004 畢業於法國國立巴黎高等藝術學院DNSAP文憑(BAC+5)
師事Cristian BoltanskyJean-Luc VilmoutJean-Marc Bustamant
2004
創辦巴黎小刀藝術報「Le Couteau de Paris」 巴黎 法國

2006 加入「悍圖社」 台北 台灣


問:在退伍後與父親一同舉行的聯展,是你的第一場展覽;父親楊維中是位優秀的淡水畫家,從小是否給你一定的影響或觀念上的引導灌輸?
常:我父親通常不會給予太明確的指導,也不會教我怎麼畫。他通常會說「還可以再多觀察一些」…類似這樣的,不需把全部的空間畫完,因為在想像空間裡,不應該把觀眾的想像空間抹煞了。以前爸爸都是在家創作,從小聞著亞麻仁油、松節油的氣味長大,這味道是很親切的(),已經算是生活的一部分了。

問:許多人都知道你在法國留學,不過卻很少聽你提起求學時光;那個階段應該有一定程度的影響,是否能談談法國時期對你生活、態度、觀念上的影響?
常:剛到法國時,對這個環境會感到非常陌生,不過還是有些新奇、新鮮感在裡頭。由於考入法國公立學校,政府會提供津貼,而法國的福利也很不錯,所以不需花太多費用。在一個不認識的環境中,首先要學習語言,多接觸、溝通,觀察這地方的文化以及思考邏輯上的不同。他們對待藝術的想法也很不一樣,畢竟法國擁有長遠的文化背景,這個部分…台灣其實擁有非常濃厚的人文背景,但尚未有健全的整理;法國在這部分上已經是完整地整理出來,你常可以走進博物館、美術館、劇院,路邊也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展覽,接觸的機會變多了,學習機會也變多。

問:當初是否背負某種程度上的期待,或期許自己要在某個狀態下回來?還是只想純粹讓自己在不同環境中學習?
常:我在台灣沒有真正參加大學聯考,當初不喜歡讀教科書本,所以看了非常多教科書以外的書籍。想要創作的心態其實很早就成形,在高中尚未畢業之前,我就已經將生涯規劃定了下來,所以提前申請留學,規劃好了就去進行。去法國算是背負著很大的期許,包括父母以及自己給的壓力,所以對自己的要求也相對提高很多。至於創作的狀態…在台灣時,我對觀念藝術還是模糊的,也許心裡想要表達一些感覺,但不知如何把它整理出來;後來到法國接受較正統的藝術教育後,也接觸到一些知名的藝術家,他們的指導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等於是把之前那些模糊性的情緒與元素,慢慢地整理出來,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也知道如何執行,在自己的藝術創作生命中,觀念也變得更清楚。





下圭柔工作室一角



問:你如何看待那個階段的創作?
常:每一次的作品發表,都是對自己的期待。剛回台灣時,有發表過一次在法國的作品(裝置藝術、攝影、行動藝術),之後開始將法國最後兩年的繪畫感覺,結合在台灣的心境,慢慢整理表現出來。對我來說,裝置藝術的創作是立體性與結構性的思考,而平面創作是抽象性與色彩性的表現,要如何將觀念的元素放在平面上呈現,對我是個挑戰,所以一開始我以專心度為主,克服許多困難,包括在創作上的迷思與探討,就沒有分心太多在裝置藝術的發表上。

問:法國求學時有哪些老師帶來重要的啟發或影響?
常:Christian Boltanski (1944-法國當代藝術家)Jean-Luc Vilmout以及Jean-Marc Bustamant,他們都是非常頂尖的藝術家,大部分是作裝置藝術,上課的方式都是觀念上的交換,不會說教你怎麼做,所以是不斷的腦力激盪,不斷地動腦、嘗試又推翻。

問:在油畫創作中使用獨特的減去法,是在法國開始的嗎?
常:我本身算比較叛逆,希望多嘗試各種可能性,在法國時有嘗試,但尚未成形,後來慢慢地成熟。其實也不只有減去,減去之後再加上去、又減去再加上…,這應該像是鼓起勇氣冒險之後發現的桃花源吧!()

問:創作時遇到不滿意的作品會如何處理?
常:會當下處理掉作品,我曾經把畫布割掉再重新換上,自己覺得滿意的作品才會留下來,算是蠻完美主義的。

問:在作品未完成以前,如何判斷這是一件失敗品而非未完成的作品?
常:這是一個一連串的動作,如果將失敗品當成未完成品,那便是一種失誤;同樣的,如果把未完成品當作是失敗品,這也是一種失誤()

問:情緒不好的時候會創作嗎?會不會同時畫兩、三張的作品?
常:情緒不好時不太會創作,一台機器不會在它通電管壞掉時發動,這難度太高()。畫油畫是個很漫長的工作,從一開始的打底、等作品乾、再不斷堆疊上去,需要很長的時間,所以不能分心。但如果要花上三天等一件作品乾的時候,我會自己進修或者先做其他作品的打底,但不會同時進行兩張作品的創作。



五花肉系列-肉山水《泉水小語圖》

問:在法國你曾嘗試過許多媒材的創作以及幽默性表現,攝影的表現也相當傑出;回台之後,你的創作如何演變到比較龐大議題的探討?何時開始有五花肉系列的構想呢?
常:在創作觀念上,每個時期會有它階段性的進展。之前的作品,我用比較詼諧、俏皮、調侃的方式去攻擊社會、政治的議題;回到平面創作上,這些情緒反而會變得內斂與沉穩,因為當你要表達一個意志時,是一種沉重而有力的呈現,而不是拿一把劍亂揮亂舞。不同媒材的創作還是會有的,在何種時機呈現何種好作品,於階段或觀念上都可以做選擇,如果遇到什麼樣的觀念是無法用平面來表達的,就會尋找更適合的媒材來呈現。我在法國時就有嘗試做五花肉的初步構想,之前在法國的創作雖然不是很明顯,但在作品裡已經有些隱性的元素,在愛開玩笑的特質上還是有的(),例如文字上的趣味、無厘頭式的想法,我還是希望保持一種純真在裡面。回到台灣以後,這個構想變的更清楚,也繼續發展很多實驗性的東西,而五花肉系列是不斷演變與進化的,因為環境的變化,過程中也會有很多不知不覺的生物演變出來。

問:回國後,在還沒有展覽前,你便有很完整的創作論述與表達(五花肉系列)。從一開始的<肉山水><肉花鳥>系列,感覺是心目中理想世界的呈現;不同的是,一直到<肉都市><肉兵器>系列的作品,開始出現較批判的態度,能否談談在這線性發展中的主要觀點?
常:以達爾文物種進化史來說,它是一種敘事性的敘述與呈現;五花肉系列的作品其實也是一個歷史性的演變,一直到現在的<肉都市>,不是表達過去也不是呈現未來,而是指現在正發生的事情。所以對我們來說,也許可以更容易看得到其中的批判與省思,觀者在閱讀<肉都市>系列作品時的感受,會比之前閱讀歷史圖鑑或神話圖像時擁有更深的感觸, 因為我們就身處在其中。


問:五花肉系列畫面裡的詭譎氣氛,令人感到奇幻而迷人、歡樂而又不尋常,
如何拿捏處理這樣特殊的用色與氛圍,還是景象本來就存在腦海中?
常:創作平面繪畫的時候,我在架構觀念上非常理性,但在下筆卻是很感性的,要如何兼具理性跟感性,便要去清楚地拿捏。如果太過理性地畫,畫面會顯得僵硬;如果過於感性,那種熱情與芬芳是非常迷人的,但會不會過於氾濫而控制不住呢?所以我希望在合理的中間值裡進行,用理性架構,用感性下筆,當中的種種變化與層次,便會不知不覺地表達出情緒。表達奔放熱情時也不忘之前的理性態度,衝突時便保留衝突,有時候會出現意外的美麗。妳剛剛提到的顏色與氛圍處理…那樣的氛圍其實是我本身的投射,至於是什麼東西其實也很難用言語表達出來()



五花肉系列-肉兵器《花間夜行》,油彩,195x145cm2006  

五花肉系列-肉都市《新官上任》 



問:作品中感覺你用一種較抽離的客觀態度看待世界。龐大的議題背後,是否藏著個人私密經驗的轉化,或生活細微元素的投射?
常:我自己在看待這個世界時,常常習慣把自己抽離出來,因為這樣的狀態會比較清楚。當一個議題的架構越龐大,就必須越不掉入當中的迷思,也許這樣的觀看方式會不知不覺地呈現在作品裡,所以妳剛剛提到會用這種抽離式的情感去看它,但仔細觀看會察覺到裡面置入的一些感動元素。除了形體上的元素之外,還有觸感上的元素,譬如非常肉感、接近透明性地觀看,好像濾鏡一樣。藝術家其實像一面鏡子,反映這個世界,透過有濾鏡的鏡子看待這個世界時,可以看得出來藝術家是做過篩選的,而篩選出的東西能否讓觀看者同時產生共鳴,端看他的鏡子是否清楚。

問:身為一位低調也清楚定位的藝術家,在舉辦多次展覽、大家更懂得欣賞自己作品之後,收藏家的青睞與肯定有否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常:我覺得藝術家定位很簡單,就是能夠擁有一個表現的舞台,而能夠成為主角的舞台便是在作品本身上面,除此之外我不會有太多的想法,因為做作品才是最好玩、最具挑戰性的地方,時常要自己挑戰自己。


五花肉系列-肉山水《超高海拔爆發》,油彩,95.5x145cm2009

問:加入悍圖社之後,創作上有什麼樣的影響呢?
常:搬到淡水下圭柔之後,是我第一次擁有自己的工作室,所以格外珍惜這個環境和條件,不管外面是不是雜草叢生或者用露天的蓮蓬頭洗澡(),因為有這麼大的空間可以盡情發揮,對藝術家是一種很大的滿足,這樣的環境會讓我更想要創作。加入悍圖社,對我來說是個很大的衝擊,也帶來很大的創作能量,因為裡面的前輩都非常優秀,我也在他們身上裡面學習到很多,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特質,都像是老師一樣。

問:談談下階段的作品計畫?五花肉系列雖是<肉山水><肉花鳥><肉兵器><肉都市><肉宗教>的線性發展,但你也會依照當時感受而在不同階段適當呈現?
常:沒錯,但是創作時還是會有主要的重心,適當的反芻會讓下一個東西更加完整。現在是在<肉宗教>上面,也許肉宗教對我來說是極具挑戰的,因為它是非常抽象與精神性的狀態。在這樣昇華的狀態當中,又不可缺少人性,因為神性當中會有人性的表現,像是希臘神話裡的荒誕、中國禪學的肉身成佛…等等,在這麼多的思考之後,要非常透澈地了解,才能創造出肉宗教,所以還在沉澱、重複發想與嘗試中。越到後面的系列是越困難的,從開始的建構一直到後面,是前面的一加一加一…厚度會越來越深,也背負著更大的文化背景。肉宗教不是獨立的狀態,而是五花肉裡面的系統,每次思考時,會不知不覺地將前面的東西帶出來,因此適當的反芻,不斷地回去思考是非常必要的。


問:你覺得台灣在這幾年的藝術表現與風氣上有何種轉變?
常:台灣是個很有趣的地方,接受外來文化的能力很強,包容性很高。也在短短幾十年當中,已經把整個西洋藝術史走過一遍,在如此多元而有活力的地方創作是很好的,但當太多事情過於速成時,堆積的層次便顯得不夠深厚,這種問題不是我們可以解決的,而需要靠時間與經驗。一直到這幾年,當代藝術的環境比較成熟之後,台灣在國際上發聲的機會變多了,造成第一次可以跟國際的步調是平行的,而不是追趕的狀態,對於這一代來說是很好的條件。

問:謝謝常陵的分享,也謝謝你接受採訪!
常:謝謝! (2009.5 佟孟真採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