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27日 星期五

《MILKY》觀後迴響:直到光影渲染的盡頭




文、攝影|佟孟真

暫別藝廊工作後,重新回到大學時期喜愛的表演藝術觀賞,是這一兩年來的事了,相隔卻有近十年之久。這是我第一次看稻草人現代舞團的作品,卻早在台北求學時期的某間舞蹈教室內海報上怔怔望過。託資深友人之福,在台南有幸連結認識一些表演藝術工作者,當然要購票支持。其實在只知道作品名稱之後就買了,但還是不太清楚《MILKY》要呈現的主要概念,到了現場正逢台南罕見的寒流直打哆嗦,趕緊買了節目本連看的時間都還沒有就縮著身子站在第一幕的藍光下等開場。

然後在這短暫的等待時間中,我便迷失 / 掉落在眼前穿透舞台的台南鐵道(其實是月台)記憶中,一時恍惚。本子上寫著創作主題來自宮澤賢治的小說《銀河鐵道之夜》( 當然,那時我還不曉得),因此在空間的駐足中,觀者便已先進入一個旅人的角色,而多年前我那曾因工作 / 戀情所週週通勤的月台記憶也在此錯時等待。接著開場前,一輛區間車駛進我們眼前,停留,離開,兩位舞者開始由兩側緩步進來。

1.〈旅印〉

第一舞碼〈旅印〉由兩位女舞者在舞台平面與斜坡中踏滑、錯位,時而藉由兩旁的鏡面反射得以窺見自身 / 背後他者,時而面對彼此相互拉扶、旋滾,在共進呼吸的節奏中同步、延拖、凝視,看似有著默契,也有剎那間心照不宣的拉扯等待,在舞台燈光、音樂節奏與背後月台所映照的鐵道光影中,我們在寒風中的心跳也加速了起來。然後我們離開。像是離開青春的身體。

2.〈曝影〉

是被指引的,也是有默契的。我們隨機選擇了坐下的位置,為了期待觀看眼前由垂直鐵條所圍成的圓域,及其背後的未知。舞者們的螢光衣體輪番上陣,一一轉出個人的姿態和時間,背後突起物承載的光像是記憶,因黑暗而顯影出自身輪廓。不斷重覆的動作在每位舞者的旋轉躍出中,可以窺探出個人選擇的表現語言、狀態、親密與疏離。男男女女開始於自轉與對轉、序列與交織的節奏中,接近、碰觸、閃離、背負、拖行。圓域之間的建築窗框切割了內外的表演空間,在螢光幻影與節奏高峰的混雜中,窗框內外的舞者對跳成了我目不轉睛的慾望對象,在一瞬間有想加入的錯覺(誤)。用「精彩」很不精準,所以我認為外圍鐵條裝置上不斷閃放的刺眼白光將舞台內外通通「照」了下來,在我們並肩坐下、專心打量與舞者進出的共時中,拉下了那條人際星河的快門線。

3.〈懸浮〉

我想到安哲(Theo Angelopoulos)。尤其就在我右方的低音大提琴,多希望他與它也一起進入水中,拉鳴著。如果人生可以一直凝視著這片水池的話。

在寒風中我們終於進入一座倉庫堡壘取暖,粼粼波光同時映照著台前的我們。黑衣男子站在水中央,觀眾在心裡也許可預設到舞者將與水產生的關係,卻又不是如此確定。但最先吸引我們的,是聲音:從喉頭發出來的共振低鳴、舞者步伐輕輕撩動出的水花聲、前方大提琴彈撥出的迴盪。白衣男子與黑衣男子交錯走動,尚未產生任何關係時,他們的衣體就是我們眼前的光,在昏黃磚牆與水光映射下,黑暗與潮濕顯得蠢蠢欲動。

陸續進來了,白衣舞者們,穿梭旋扭於水面之上,橫行爬走於磚牆之間,MILKY的乳白、混濁、滑落,在此交融。黑衣男子詩人般的朗讀,厚度中帶著一些生澀,聲線在吟唱中沈穩肯定。我有點不太想走開這個場域,如果要這麼說的話。余德慧在《生命史學》裡提到「 我們活在慣常的、理所當然的事情中,所以忽略了它,好像活在光中,看不見光一般,只有走入黑暗,我們才發現光。當眼前理所當然的事情出現了裂隙(disruption),我們才瞥見生命感。但是蜂鳴作響的世界一旦顯露,必然逐漸隱沒在人例行的、尋常的事務中。」(註1)



此次擔任服裝造形設計,同時也是文本創作的角八惠寫道:「如果時間是光,記憶就是被剝落的影子,摔到地上也沒有聲音,宛似一條無聲無形的天河。」。MILKY WAY(銀河)在此僅取《MILKY》作為作品名稱,我想是因為那條 ”WAY” 就在觀眾現場一路的移動間構築了這條人與人之間的星河,也像余德慧曾說的「人與人之間如同許多玻璃珠一般相互映照著,我們常藉由別人的觀點來看自己,同時也根據自身的經驗來暸解他人。於是我們共生共融地浸淫在社會所給出的意義或觀點中。總結來說,人與事物之間有一片無邊無際的世界,那是生命感蜂鳴作響的歷史時空,事物在等待加入人的故事而成為這世界的有情物,另一方面人的過往也等待著事物的召喚而被記得。」(註2)


我剛好在演出隔天看完《生命史學》這本書,因此特別有感。也在寫作此時,CD正播放著歌曲《夜的詩人》(註3),它的最後一段是這樣的:「想念讓落單人心情變成了夜裡的詩人,耳邊一陣風都像愛過的人低語,等待讓多數人夢裡變成了寂寞的旅人,閃閃的星光都寫滿了愛情的詩句」。此刻樓下,那神似我童年樣貌的兩歲外甥女正用力喊叫不肯入睡,與我這成人宇宙的漸弱微光形成了生命軸線的記憶星河。

致《MILKY》全體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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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余德慧,《生命史學》,頁214。
註2:余德慧,《生命史學》,頁191。
註3:收錄於江美琪2002年專輯《再一次也好》,姚謙作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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